見千崖倩擰着眉頭,似乎有些聽進去的樣子,槐瑛便再加把火:“道理輕巧,還是眼見為實。”她走到博古架邊,取了鑰匙,拉開綴着黃銅鎖的鬥櫃抽屜,從厚厚一疊舊賬簿裡,精準抽出其中一本,又從乾坤囊裡翻出自己的記賬本,全部攤開在千崖倩面前,點着上面的賬目道,“這是新規落實前後的收益。您看,雖然以前不用給伎子發工錢,吃穿用度也克扣,幾乎做的是無本買賣,但客流不大,收益更是有限,一年算下來,所得反而不如現在多。”
豈止是沒現在多,簡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裡。美麗的成果擺在面前,千崖倩心下已有定奪,嘴上卻仍不服氣:“隻是如今人才凋零罷了,這些伎子裡,沒有一個能比得上當初的紅蕊。但凡有一個,就勝過一百個,到時何須再養着這麼多廢物。”
“是。”槐瑛奉承道,“今時不同往日,我這也隻是權宜之計,比不了母親先前的長遠謀劃。”
“丹娘若能從你身上學一半嘴乖,我也不愁栽不出後繼之秀。”千崖倩擺擺手,“罷了,聽說你今晚有客人要招待,下去籌備吧,安排好時間,别耽誤練功。”
槐瑛應了一聲,準備退下。千崖倩又道:“宮少族長的事,你做得好。罷了,你這段時間也辛苦,明日不必練功了,休息幾天吧。”
事?什麼事?
千崖倩嘴裡甚少存在這種類似于關懷的話語,如今乍一說出來,顯得非常詭異。以至于槐瑛耳朵聽見了,腦子卻沒反應過來,半懵半醒着下了樓梯,才意識到母親說的可能是聯姻的事。
但她并沒有在這事上做過什麼正确或有效的努力。其實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一想到聯姻的事,她腦子就亂。她是旁家子,與宮琴珩聯姻的本該是槐甯,繼承千古槐的人本該是槐甯。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她靠在欄杆邊,揉着太陽穴,努力回憶自大比以來發生的事。真的有問題嗎?她原本害怕堂父去後,槐甯會失去倚仗,但宮族長願意保護槐甯;她怕自己被千崖鈞控制,宮琴珩已經知道情況了,依然決定插手幫忙。母親樂見此事,堂父也并未阻攔,所有人都支持,明明沒有問題。
宮琴珩對她很好,比她想的最好的情況還要好得多。她原以為對方會很快失去興趣的,她在萬花樓這些年,從沒有見過哪份情意能夠長久,何況自己滿身惡習、品行不端,處境又麻煩。但宮琴珩人很好,很上進,很有教養,也足夠尊重她——或許隻是尊重她的武功嗎?
不管怎麼想,她害怕。不知道在怕什麼,她就是害怕。
忽然,一把折扇敲在她肩上。槐瑛驚醒回頭,見白文站在她身後,臉上挂着萬年不變的和氣微笑,收回手道:“小瑛大人,可是在想賞畫宴的事啊?”
“白大人?”槐瑛詫異道,“離宴會還有幾個時辰,你怎麼就到了?”
“非也。不是我到了,而是我沒走。”白文搖搖扇子,“花魁大人這幾天空虛寂寞,撂了牌子點名邀我作陪,分文不取。如此有面之事,我豈能不應?”
槐瑛頓了頓,半晌才想起該作什麼反應,拍掌恭賀:“那真要恭喜小白大人了,竟能得我家花魁娘娘青眼,說出去必然羨煞旁人——這樣的喜事,怎能不請朋友們同樂一下?”
“好說,好說,今晚的開銷自然是我請了。”白文道,“不過嘛,我雖發了邀帖,有些人未必能來。”
槐瑛明知故問:“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你把鐘銀世子打成那樣,千崖鈞抓你去給鐘銀家道個歉,宮少族長再袒護一下,事情就擺平了。别的不說,雲家弟弟肯定是不敢來了,和雲家交好的那幾個小孩也得掂量掂量。”白文擡扇掩面,小聲道,“你替我辦賞畫宴,他們不來,頂多是不給我面子;若是來了,就是不給鐘銀家面子。鐘銀家的鐵匠鋪子,可還沒倒呢。”
“那可惜了。雖然少了幾個客人,小白大人要付的酒錢卻是不變的。這多餘的酒水,我給您打包送回家去?”槐瑛笑道。
“這就是姐姐不厚道了,怎麼也該給我削個價嘛。”白文合起扇子,“你那幾鞭子可把許多人吓壞了,私底下互相說你家店大欺客,不敢再來。隻有善良又熱心的我,不僅要來,還要呼朋喚友地來,當然——”他擡手抹了抹油光水滑的鬓發,“也是報花魁娘子的青睐之恩。啊哈哈。”
“那确實該感謝大人照拂我家生意。”槐瑛道,“以後茶水費都給您免了,酒價折八,還請多來坐坐。”
白文很潇灑地一擺手:“客氣客氣,朋友的生意就是我的面子啦。”
說到這裡,他終于收斂起臉上嬉笑神情,盯着槐瑛雙眼,正色道:“既然是朋友,我也就不繼續跟姐姐客套了。剛打了人家的哥哥,就指名要請人家的小孩來做客,是一時疏忽,還是有什麼用意?”
槐瑛知他果然明白自己意圖,笑而不答。見白文目光逐漸緊張起來,她才稍稍松了口,半是歎息,半是感慨道:“有你們這些哥哥姐姐照顧,那孩子也算是有福之人了。我雖請她,要請的人卻不是她,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