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禍剛解,鐵軍衛回軍之日,鑒于休養生息之國策,苗疆與中原武林當前領導組織尚同會簽訂盟約,罷歇刀兵。與中原議和之策,有人贊同,自然也有人反對。
羚罕猛灌一大口之後,一把将酒壇磕在石桌之上,沖着随雲遠就是一通埋 怨,“中苗交戰這麼多年,多少人的親眷都是死在那史狗子的手上!議 和,議個屁!鐵軍衛大軍壓上去了,怎麼還有退回來的道理?想當年先王在世,哪有過這般懦弱退縮?要我說,這男人主事,就是不成!”
随雲遠端坐在她的對面,雙手握着一隻小巧的玉石酒杯,“可你說得那位先王,也是男人。”
“呃。那,我是說……”
随雲遠沒再進一步追究羚罕的失言,隻是慢慢摩挲手中杯酒,仿佛隻對其中漸漸蕩開去的酒液漩渦有所興趣,“如今的中原武林以尚同會首領玄之玄為馬首是瞻,并因血紋魔瘟傳染之事,追捕俏如來與赤羽信之介兩人。這盟約,并不是與史家人簽訂的。”
“那也不成!”羚罕一拍桌子,眼睛瞪得溜圓,發上繁重緊密的奢華垂珠因她大幅動作猛地來回飛旋,“中原空虛,正是進攻的大好時機。重賞之下才有勇夫,取締孤血鬥場,推崇簡薄葬儀,什麼狗屁不通的墨風政策,全是胡來!苗疆剽悍之風,重死輕生,從來都是如此的!”
“祖宗成法,便不可改。從來如此,便是對的嗎?”随雲遠目色淡淡,卻有警告之意,“中原連番大戰的确空虛,但苗疆損耗亦不在少數。版圖擴張,不隻是打得下來,還得占得住才行。内戰剛平,諸苗外部落尚有不服之地,被競日孤鳴裁撤清洗過的王下禦軍也是新建。拿什麼去打?西苗諸部已封無可封,難道還真許他們分立出去嗎?”
“那也是蒼狼那小子本事不濟!”羚罕脖子一梗,強硬回道。
“羚罕族長!”随雲遠略擡了聲調,眸底轉瞬冷了下來,“這話你說得,我可聽不得。若是這樣,我隻好請叉猡将軍前來。還有,這壇風月無邊還我。”
“别别别呀——”羚罕趕忙把剩下半壇酒抱緊懷裡,大聲抱怨,“哪有你這麼小氣,沒喝完的還要要回去的。你看你這杯底養金魚呢,簡直是浪費。再說你讓榕烨姑娘再給你釀嘛,我拿好東西給你換。”
風月無邊是苗疆特産美酒,鐵軍衛裡榕烨所釀造的是品質最好的一批。
“我可不敢收你的東西。”
“哎呀收得收得。怎麼收不得?”羚罕帶點讨好意味地沖随雲遠笑笑,“就憑那麼多月銀浮萍,千金也收得。”
“我看你是忘了,是誰分給你們的月銀浮萍。”随雲遠的指節輕輕敲在桌上。
羚罕抱着酒壇不撒手,卻也并不服軟,“你别以為我不知道,月凝灣是你下的水。鸮羽族隻敬佩真正的勇士。”
“并不是隻有奮勇殺敵才是勇士。驅虎吞狼,改易朝綱也是勇士。”随雲遠清淡駁斥一句,不再執着這個話題,“你千裡來此,不會是隻為了蹭兩口風月無邊。叉猡将軍,想必已經拒絕為你遊說主戰派了。”
羚罕驚了一瞬,才有點懊惱地拍拍頭,“你都知道,那還耍我幹嘛。我最不擅長對付你們這種心眼子彎彎的姑娘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該來。”
“你是不該來。”随雲遠肅正了神色,再無半分嬉鬧,“西苗部族反對新政者不在少數,為什麼隻鼓動你前來?無非将你當作一枚投石問路的棋子,試探新主君的容忍和手腕。叉猡既然出身鸮羽,他的行事若有顧忌,此例一開,便無法再約束其他部族。此例不開,就得拿你開刀,又豈不是讓叉猡傷情?背後之人用心險惡,你不可不防。”
羚罕半信半疑地回望過來,“果真這般嚴重嗎?大家都是那樣說啊。”她說到一半,又很是賭氣似的一扭頭,“叉猡才不傷情。我看她是被孤鳴家的美色迷昏了頭了。”
羚罕這般的油鹽不進,讓随雲遠實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話我沒聽到,你也決不可再說。不過,西苗之中,又哪些人反對新政,如何反對,你既已來了,倒也可以進宮一叙。”
“那怎麼成!那不是成了告狀。”
“據實而言,談何告狀。既然有理,便到苗王的架前去講,不比拉攏任何人都有用嗎?”
送走了嘟嘟囔囔的羚罕,随雲遠不出意外地看見叉猡在門前躲躲藏藏,猶豫不決的身影,将人迎接了進來。
“你自己的姐妹,怎倒讓我來勸?羚罕爽直,卻不是莽夫。找個機會,将誤會解開罷。鸮羽一族,因你之存在,本應成為助力,怎還能成了阻力——”随雲遠含着笑意念了一半,叉猡看過來的神情越發地為難,幾乎恨不得鑽到地下去,不免心覺詫異,轉而說道,“你這是怎麼了?”
“鐵軍衛,抓到了中原尚同會通緝的赤羽信之介。”
随雲遠點了點頭,“這事我知道。忘今焉提議将人交給尚同會處理,風逍遙反對。還有什麼發展嗎?”
“雨音霜找來了,想要用王上的狼牙項鍊交換赤羽信之介釋放。”
“結果。”
“王上沒答應,隻讓她在王上和國師在場時候探視一回。”
随雲遠靜默一瞬,語氣倒也平平,“這樣處理并無不妥。”
“但是她現在還留在王宮,并且王上下令暫時封鎖消息,你——”
“那你就不應該說這些。”随雲遠平靜卻堅定地打斷叉猡,“執行王命這點,何須我來教你。回去罷。”
而在王府後苑之中,另一場争執仍在繼續。
“難道比起俏如來,來曆不明的玄之玄更為可信嗎?”雨音霜聲聲質問,厲聲堅持道,“你真正信我,那就釋放信之介大人。”
“重要的不是誰值得孤王信任,而是孤王選擇信任誰。”
“我不明白。”
“唉。”蒼越孤鳴不自覺歎氣道,“俏如來與玄之玄之争,此乃中原内務,非當苗疆插手。事實真相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避免拆破初初建立的中苗和平,信任之基礎。”
“我願意以性命為信之介大人擔保。”雨音霜急行數步,語氣铿锵有力, “更何況,現在的苗疆還懼怕中原嗎?”
“非也。”忘今焉搖晃着老神在在的的世外高人之态,緩步而來,出言解圍,“苗疆正在推行新政。攘外必先安内,反之也是同樣。苗疆不懼怕任何勢力,但是這并不意味着就要輕易放棄安定友鄰。生死交托,一諾千金這是江湖人的義氣,但是為王者,需要考慮的是國之大利,絕非私情。便是俏如來,難道就能因為戮世摩羅是他的二弟,而放棄抗擊魔世之大業嗎?”
“這……”
忘今焉點破雨音霜一句,然後向着蒼越孤鳴微一躬身回禀,“歲無償将軍已從西苗回歸,正在殿外請見王上。”
“ 孤王這就過去。”蒼越孤鳴旋即轉身,踏出一步卻又回轉過來,“霜姑娘,孤王失陪片刻。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向周圍的侍者說明。”
“我唯一的需要,就是請你立即釋放信之介大人。”雨音霜堅請道,“這也是我來此的唯一理由。”
“事涉苗疆大局,這是孤王唯一不能答應。”蒼越孤鳴在這一點上,也同樣毫無退讓。
禮送苗王身影離去,忘今焉示意雨音霜一旁落座。
“老夫理解霜姑娘急迫的心情,但也請霜姑娘暫且聽老夫一言。赤羽軍師決無性命之憂,而你也看到苗疆對其已是極盡優待,并且至今沒有将人交給尚同會,這都是因為王上非常在意霜姑娘的原因啊。”
“但是……”
“但是老夫也請霜姑娘體諒王上的難處。苗疆内亂初平,國勢損耗,民生艱難,王上銳意進取,勵精圖治,可也不乏那些抱殘守缺的部落酋長的阻礙。許多人是面服心不服。這張王座看似風光,卻也如履薄冰。想要成事,就必須思慮周全,至少,王上還需要一個更有說服力的理由。”
“理由?”
“霜姑娘個人雖有恩義,但東瀛西劍流與我苗疆無親無故,更無盟約。無故為外人拒絕中原友盟之要求,總歸不能說得過去。”
天剛剛要擦黑之時,羚罕的“好東西”自送上門。
“孛日帖赤那,受羚罕大人之命,見過大人!”半跪地抱拳在胸的少年,肌肉虬結,強健挺拔,聲音洪亮有力,喊話之時驚飛一群倦鳥。
“我隻是一名尋常大夫,并不是什麼大人。”随雲遠從院中踏步而出,眼中無語之色一閃而過,“苗疆難道沒有避諱尊者一說嗎?”
孛日帖赤那在西苗土語裡的意思,就是蒼狼。随雲遠現在明白叉猡避開不見自家的姐妹的原因,并且十分想要收回關于羚罕不是一個莽夫的評價。帶這樣一個人前來苗疆王庭,簡直是不知所謂的挑釁。
“圍繞王座之人,便是貴人。請貴人賜名。”孛日帖赤那跪得身姿筆挺,目光如炬。他得面容雖還有幾分稚像,卻已可見日後英武資質,動作簡潔規矩,不像是江湖武士,而頗有行伍之人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