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初立,一是讨伐不臣,二是恩賞功勳。在王府側殿之内,忘今焉正與蒼越孤鳴細細斟酌這份恩旨。
“其他之人老夫并無異議,隻是這雲大夫的護國将軍與部落牛羊封賞……”忘今焉拖長尾音,如有一問。
“國師以為,其功不足獲此恩賞嗎?”
“不,老夫隻是認為,這未必是雲大夫之所願。老夫聽聞一件事,先前王上所賜金銀綢緞,她以王上内府額外貼補西苗諸軍得名義,盡數捐贈給了赫蒙少使将軍用以撫恤。”
西苗作為在苗疆内戰之中出力最多的地方,苗王以繼位大赦并恩賞四方,卻以私庫支出格外添賜西苗,正是昭示親疏遠近之道。
雖然在實質上起到了查缺補漏的正向作用,但是這其中同時存在兩個問題,第一,随雲遠的行為未經請示,私自僭用苗王名義;第二将所獲賜之物全部獻出,一分不留,是心中并無留戀與畏懼之心。
蒼越孤鳴一瞬未答。
“王上,雲姑娘清廉自持,不務榮利,人品貴重。但國有國法,不容恣情。她最大的問題,正是對于苗疆王權毫無敬畏之心。”忘今焉貌似語重心長說道,“此非侍君之道。”
“國師是否過慮了?”
“王上,憂患起于毫厘之間,若想不失臣,便應一開始就不給予失臣的機會。愛足适以害之。所謂恃寵而驕,及時約束提醒臣下,方為正道啊。”
“這,孤王明白了。”
于是這一日,蒼越孤鳴以魔世戰局問策之名,再次诏随雲遠入宮咨對。
“鬼玺之制,不問出身,而唯實力論,能者居之,卻不僅沒有造成内部分裂,反而加強了修羅國度的實力,從而作為新興勢力與兇嶽、暗盟三足鼎立沉淪海,必有其獨到之處。”随雲遠歎道,“話雖如此,但戮世摩羅以異族之身執掌修羅國度,力壓三尊,實非善類。史豔文的兒子,真是各個了得。”
蒼越孤鳴忽然停下腳步,正色以對,“孤王今日來意也是為此。現下内亂初定,魔患仍熾,朝中更在用人之際。請雲姑娘為苗疆,為孤王留下。”
随雲遠容色未改,隻平聲而問,“到什麼時候?”
“什麼?”
“你方才說魔患未平,那就以戮世摩羅退軍,修羅國度數年内無力再犯苗疆為期。”她言及于此未留回應之機,随即話鋒轉出,“苗疆正統已複,夜族之案已結。而魔世之禍,你能給我什麼交換呢?”
“你想要什麼?”蒼越孤鳴問道。
“一場指導戰罷。我對星辰變很有興趣。”
“好,孤王答應你。”
次日的大殿之上,衆人蒙賜封賞,喜氣洋洋。隻有冽風濤神色掙紮猶豫半晌,終是上前半跪在地上,握拳開口,向王座之上的蒼越孤鳴懇求,“王上,冽風濤有一個請求,願以護國将軍之位,所有封地,金銀百鬥封賞和自己的自由,用來交換——”
蒼越孤鳴厲色喝止,“冽風濤,退下!”
但冽風濤仍然繼續說下去,“——冽風濤想請王上開恩,放過茹琳。”
“我讓你退下,你沒聽到嗎!”
“那個女人殺了我們這麼多人,你竟然還替她求情!”叉猡第一個跳出來義憤填膺,怒發沖冠。
剛剛受封為承樂王的奉天也附和,“那個醜八怪實在很壞。那該死的毒藥,活着痛苦,死了也留不下一個全屍!”
“冽風濤,你别忘了她的手上,還有王族親衛的血債!”赫蒙少時怒道,他繼而向蒼越孤鳴行禮一步,“臣請治冽風濤禦前失儀之罪!”
雖言治罪,但這失儀治罪可大可小,分明還是回護與警告。可惜冽風濤一意孤行。
“她會走上歧途,罪惡滔天,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茹琳是我一生最愛的人,也是我最為虧欠的人。我願意用我的性命,來交換她的活命。請王上殺我抵罪!”冽風濤說罷額頭重重磕上殿内石闆,鮮血迸出,流離一地。
“冽風濤,你這是威脅孤王!”
“你為苗王所殺,然後茹琳再來向苗疆尋仇,直至最後身亡。若是如此,你們兩個不如直接在牢房裡做一對黃泉鴛鴦,省了這些麻煩。”随雲遠冷冰冰的斷言引起叉猡的反斥。
“随雲遠!”
但冽風濤一心沉湎罪疚之情,“王族親衛冽風濤,願以死謝罪,再求王上饒過茹琳一命!”冽風濤這樣說着,眼看就要自戕于大殿之上。
蒼越孤鳴立時劈手奪過,咬牙切齒之間更如咽氣音,“孤王要你的性命做什麼!欠我的人不是你,欠我的人不是你啊!”
“冽風濤再請王上開恩,請王上開恩!”冽風濤還欲再磕頭固求,赫蒙少使已向宮衛示意,幾名苗兵立刻上前,合力按住冽風濤不許他再自我傷害。但冽風濤激烈掙紮,場面一度混亂膠着。
“你!”蒼越孤鳴氣極反笑,但終不能坐視冽風濤如此,竭力大吼一聲,“國師,傳孤王旨意,立即釋放中——”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寒光閃滅,刃尖竟穿過重重人牆,眼見就要直抵冽風濤的頸側!歲無償一記狠踢,瘦小人影被大力橫踹撞上殿内粗壯圓柱,肋骨碎裂的同時,立刻發出一聲凄厲至極的慘叫。
赫蒙少時反應極快地擋在蒼越孤鳴身前,同時高呼守衛,“來人護駕!何人膽敢持刃上殿,立時拿下!”
其實也無須拿下。歲無償在緊急時刻踢出的一腳,用足了十成氣力,伊仁台鮮血止不住地嘔吐,下肢硬生生撞擊斷折,以一種扭曲可怖的曲度反彎過去,軟塌塌地搭在地上,但他仍然緊緊攥住手中的短匕,毒蛇一般的眼神盯住衆苗兵壓制的冽風濤。
這劇變發于電光火石之間,随雲遠第一反應是不可置信地去看忘今焉面上神情,但理所當然地隻看到一片虛無漠然,忍不住攥緊了雙拳,未及修建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三兩步跑到伊仁台身前,但不待她上手去扶,伊仁台便不耐煩地一把推開,未曾留神之間一巴掌甩到了随雲遠的側臉,一記火辣紅透的耳光,氣氛立時一凝。
“放肆!”
但随雲遠更快地身形移位,正好擋開蒼越孤鳴與伊仁台之間,語氣微微嚴厲,“伊仁台,擦哈雷疆場效死,難道就是為了你任性使氣,稀裡糊塗把命丢掉嗎?你需要診治,現在,馬上!”
伊仁台睜着一雙血紅般的仇恨眼睛,那眼眶之中似乎已流幹了淚水,再怎樣壓逼充血也隻有一片荒蕪焦土,他回望向随雲遠的眼底,似是發問又似是自問,“那我活着,難道就是為了讓身邊的人去死嗎?”
“那年西苗雪災,先王還要為王子過生日加征。阿爸阿媽去找走失的牛羊再也沒有回來。要不是武魁攔着,我和敖登奶奶都要被族人丢出喂狼。”
随雲遠窒住片刻,她想起龍虎山時期那與叉猡玩笑一般的東道主建議,難怪總是跟随在擦哈雷身側的伊仁台,唯那次沒有見到人影,一時失去聲音。
“抱歉,孤王并不知道……”
“我不要道歉!”伊仁台猛然擡頭,目光利劍般射向蒼越孤鳴,“我要武魁回來!是武魁說要帶領我們脫離殘暴的王,也是他說,這個王和以前不一樣。我信了,隻要是武魁說得,我都信了,但是結果呢?結果呢!”
“冤有頭,債有主。”死一般的寂靜之中,歲無償出言打破,“殺死擦哈雷的,并不是冽風濤。”
“包庇兇手的,就一樣是兇手!你們全部都是一樣!暴君!魔鬼!都是魔鬼!長生天會降下天罰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