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衆醫在蒼越孤鳴的命令之下竭盡全力救治,但因伊仁台本就先天不足,後天失養,加之傷勢沉重,心神大恸,隻勉強拖延了半日就不治身亡。
“是,孤王做錯了嗎?”
蒼越孤鳴望向随雲遠面無表情的側影。她伸手遮住伊仁台無法瞑目的雙眼,刀鋒一般的冰冷,垂低的眼睫似如霜雪覆蓋的冬枝,微有喑啞的聲音更如溪水淌過冷石,寒氣侵骨。
“王是不會錯的。”
“你還是對孤王有怨。”
“威福賞罰皆系一身,毀譽也系一身,任事即是任怨。”她淡淡道了一句,既而移目回視過來,“失刑亂政,不威。有罪不殺為失刑。誅逆讨賊,不止私仇報償,更是昭告天下,宣示正統,理定秩序。弑殺謀逆,若此等重罪都可輕輕放過,則王統何存。一味寬縱,上行下效,屆時兵禍連結,刑殺難止,就是仁君之道嗎?”
“抱歉,孤王隻是,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蒼越孤鳴沉聲說道,“你的谏言,孤王會慎重考慮。”
“事無兩全,有時候越要兩全,結果越是兩個都不全。新君即位,正是立威立權之時,尤其是,對一個慈柔名聲在外的新王而言。”她迎上對視的目光,“這是你的威權,也是你必須擔負的罪孽。”
随雲遠将伊仁台送歸西苗血雛嶺,安葬在了擦哈雷之側。這一番來回就耗時一個多月,更兼她回到苗疆王庭之後,仍然閉門謝客,深居簡出。榕烨極為擔憂此種狀況,數次來信催促她回轉鐵軍衛不果,就幹脆自己跑來王庭盯着随雲遠。
“你是怕我自己想不開,還是怕忘今焉膽敢在王庭下手刺殺?”臨窗而坐地随雲遠頗有無奈地放下手中算文。
“都不是。我恐怕你把自己活活憋死。”榕烨氣呼呼地瞪了她一眼,“你一意滞留王庭,必定有你的打算。而忘今焉借由墨風改革,大權獨攬,春風得意,這幾日正要主持國典按捺缽,能有空閑搭理你?”
随雲遠聽罷喟笑一息,别過不提。大狩之禮後不久,蒼越孤鳴分賜許多獵物于王庭近臣和大部落的族長豪貴,以彰恩寵拉攏之意。雖自伊仁台之死使得她與苗王的關系微妙,雙方都似有心回避,吝啬一見,但赫蒙少使送來的諸多賞賜,比例王族親衛,從無稍減。
她信手拈起最上一張鞣制精良的赤紅狐皮,鮮豔柔軟的細絨手感極佳,觸之生溫,忽然對榕烨說起,“既要參加慶典,怎能不裁新衣。榕烨,可有興緻陪我走走王庭?”
榕烨訝異于她突然打算出門,心中不免一松,但觀其目光流連皮毛,若有所思之态,又不由得很是無語,“你該不會想要現在拿去裁衣服吧?”
“嘗試苗疆服制,有什麼問題嗎?”随雲遠問道。
“還有三日就是按捺缽了。這時候哪裡還有裁縫工匠接活計。你早幹什麼去了。”
“诶?”随雲遠從沒考慮過這種事情,她細忖一刻,倒也不糾結地撒開手去,“那就算咯。回頭自己裁罷。”說罷,又欲再次沉湎于術算字符之海,任由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故紙堆險些沒頂。
榕烨一把将人拽了出來,“真是笨的出力,精的出嘴。過來量尺寸。”
“榕烨?”
“穿眼而殺的精妙箭法,這皮毛才沒有損害半分。你那女紅啊,麥糟蹋好東西了。”榕烨嘴上嫌棄,眼底卻隻一汪溫柔。
榕烨的做工很快,因時間太緊,也來不及多飾繁繡,隻大約裁就身量。榕烨來時倉促,也不可能多餘帶什麼首飾,最後隻得是攥了幾個毛球穿起,姑且盤繞裝點一下發髻。
“大哥曾經送過我一串南珠,要是早知道就……”榕烨還在鏡前上下調整,絮絮叨叨,随雲遠忽然攬住她的腰身。
“已經很好了。”聲音有些悶悶的,聽不大清晰,“好到我真正不舍得,好到我想打退堂鼓咯,榕烨。”
“你哭了嗎?你到底是在說什麼?出什麼事情了?”榕烨急于去确認她的臉,但随雲遠死死按住不動,仍然埋在她的肩頭,“早就要你回去鐵軍衛。”
“逃到哪裡才是盡頭呢。若心困海境,隻脫身何用。”随雲遠松開榕烨之時,面上已無任何悲色,隻有一雙冷峻目色,沉若淵海。
輕徭薄賦,裁撤孤血鬥場,推崇葬儀儉薄,改換人才拔擢的墨風政策,從剛一開始就遭到了各大部落豪貴的頑強攔阻,其中尤以自恃功高的西苗諸部為甚。領頭者便是自稱撼天阙的舊部,以軍功特許自治的孟偏王。
“真正是見鬼。撼天阙有哪門子的舊部,真正是舊部,也早就死在先王手中咯。”叉猡毫無遮掩地罵道,甚至在孟偏王怒視過來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給了一記眼刀。
歲無償見狀,連忙将她拉扯到一旁,“這是什麼時候,按捺缽大典,不要鬧事。”
叉猡雖暫時按下怒氣,卻仍憤懑不平,既而将怒火轉移,“按捺缽大典曆來應由祭司台主持,怎能由一個中原人染指,簡直是笑話。”
“大祭司身亡之後,原本的巫祝之衆盡數被北競王清算。内戰之時步霄霆的靈字分支投入實戰,多數殲滅。這些你都知曉,今日究竟是在鬧什麼?”歲無償壓低聲音斥道。
“我就是心裡不痛快。”叉猡恨恨地唾了一口,“我們追随王子的情誼,豈是旁人能比?為何短短這些時日就會變成這樣!冽風濤遁走他鄉,随雲遠與王離心,如今連你也變得這樣小心翼翼。”
歲無償未及回答,衆人就都被孟偏王一聲高喝吸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