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本是好戰之民,現在偏偏要講什麼非攻。戰死的英靈不能厚葬,連祭拜先祖都要受到限制,王上啊王上,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惹怒長生天降下了天罰!”
“孟偏王,你飲多了。”忘今焉被打斷了議政進程,面上卻無一絲着惱,仍舊緩言示警道,“公然擾亂祭祀大典,你果真不畏王,果真不畏天嗎?”
“大膽!”按捺缽之禮上,鐵骕求衣悍然威視,“孟赫,現在向王上請罪饒你一命,還來得及!”
“鐵骕求衣,要憑嗆聲啊,恁爸都沒在怕咧!”孟赫完全視忘今焉于無物,隻沖着鐵骕求衣挑釁地咧嘴一笑,身後族民兵士同時嚣張跋扈地附和嘲笑起來,“什麼墨風政策,全是假鬼假怪,騙小娃兒的東西。王上,自從推行了這什麼狗屁的墨風政策,這月圓缺循環已經過了三十個周,可西苗的草場到今天還沒有返青。牲口們都沒有食吃,族民也要餓死了,這就是長生天的天罰!”
“孟偏王一口一個天罰,難道真正不怕欺天?”忘今焉蔑然譏笑,轉而向禦座之上的蒼越孤鳴一禮,“王上,去歲暖冬,今春冷得久些也實屬尋常,怎能妄言天意?王上得正大統,正因天意護佑苗疆。”
“我呸!”孟赫朝着忘今焉就是一頓好罵,“你個南蠻狗子中原人。我看你就是存心要禍害苗疆!節葬節用,死不得厚葬,祖靈不得安甯,如此違逆民風常序,才會觸怒上天!什麼冷的長了短了,你說得輕松!我西苗曆代先民,夏與冬遷徙牧場,戴勝鳥鳴叫就是春天即将結束,準備前往夏季牧場。要是布谷鳥鳴叫,那就是草都長得好咯,牲口也能吃飽多養膘。若太早出發,草還未長,牲口就會餓死,天太冷也會凍死。要是晚了出發,那今年的收成就要折損,過冬時候就要餓死人!”
“農時曆法,攸關民生。孤王一向最為重視。正因西苗艱苦,去歲王府才多有加恩,務必不損我苗疆子民。對此點,孟偏王大可放心。”蒼越孤鳴當即出言截下,“國師,傳孤王之命,令祭司台加緊新曆修編頒布——”
“隻怕祖靈越加震怒,大禍臨頭!”
孟赫無禮打斷蒼越孤鳴的命令,更加引爆叉猡怒火,“孟偏王,你太放肆了!麥将王的寬宏視作退讓!”
孟赫完全無謂地揚揚手,“叉猡,你現在不是族長。不當家的不知道族裡的難處。如果是我自己,鐵打的漢子餓上兩頓,長生天也不會收了我去。但是族裡還有老小,難道都跟我喝西北風!”
“你!”
“王上,墨風政策違背部落民風,是毀壞我苗疆根基!請王立即收回成命!”
“肅靜。”蒼越孤鳴聲音沉沉,擡手示意叉猡退下,“墨風策正是為了苗疆休養生息,未來強盛。孟偏王,你之建言,孤王已收到,之後會頒下新令,以謀兩全。”
然而孟赫顯然不依不饒,”哪有什麼兩全!何止西苗駐地,月凝灣之害越發嚴重,族民惶惶不安,都說裡面生出了魔物。依我看,哪裡是什麼魔物,分明就是祖靈震怒,長生天要降下災禍。到時山崩地裂,天下大亂,你這個王能做到何時!”
“說得不錯,就是祖靈降罪!”
“天罰,啊啊啊,這是天罰啊……”
孟赫的發言引來諸多部落豪貴的連聲贊同,其餘半信半疑之人也惶恐所謂祖靈降罪之說。
忘今焉見狀走下高台,不失其仙風道骨之象,“觀星之術,老夫也略有耳聞。五星者,五行之精也,五帝之子,天之使者,行于列舍,以司無道之國。王者施恩布德,正直清虛,則五星順度,出入應時,天下安甯,禍亂不生。人君無德,信奸佞,退忠良,遠君子,近小人,則五星逆行變色、出入不時、揚芒角怒,變為妖星。”
“我聽不懂你在講啥!”孟赫把頭一梗,沖着忘今焉就是一個白眼,“我西苗男兒,一個唾沫一個釘,不像中原狗子,隻會狂吠!”
“放肆!”
“那孟偏王你以西苗物候曆法欺君罔上,也是西苗成例嗎?”一身赤紅若火的随雲遠偏做冷聲,容色也似霜凍雪寒,竟不能為這明豔之紅染卻半分,“ 物候曆皆屬陰曆月,是月圓缺循環三十日一月,十二個月就是一個陰曆年。但凡陰陽曆法,都需解決太陽年與陰曆差誤之分。據我所知,該到戴勝鳥月的卻沒有聽到戴勝鳥的叫聲,這個閏月就稱為“假戴勝鳥”。西苗人稱之為胡打裡玉寬真。是不是如此?”
“苗疆祖法民風,成形至今,不需要什麼墨學漢曆擾亂祖制,族民使用,更有不便!”
“農時曆法仰賴曆代先賢心血,不斷修繕革新,為的是減少差分,順民天時。若都是你這般抱殘守缺,不過是坐以待斃。”随雲遠繼續道,“你講你聽不懂國師觀星之術,但,總該看得到月盈則食。是上天示警爾等藐視王統,負天逆君。”
“這不可能!”孟赫高聲叫嚷起來。月盈則食,即是日食,國無政,不用善,則自取谪于日月之災。在崇拜長生天的西苗之地,被上天降下這樣的災罰,是會被視作徹底的不祥之人,甚至從族中除名。孟赫意圖用天象異常攻擊當今苗王失政,又怎麼會願意自攬禍害上身。
“妖女!危言聳聽!”但孟赫話音剛落,方才還燦然一輪的圓日,漸漸開始為黑色陰翳遮蔽,天光立時黯淡,隻餘邊圈金色光環。按捺缽的一衆人等驚駭不已,甚至有人立即跪倒在地,向長生天祈求寬恕,場面十分失控。
孟赫心下大為驚惶,又唯恐自己與這果真扯上什麼關系,一時惡從心起,趁着衆目皆震悚于日食無餘之刻,突然舉刀向未有防備的随雲遠奮力殺來!
“妖女死來!”
但見刀光倏忽閃過,鮮血高高飛濺,卻是孟赫的一顆人頭滴溜溜地滾落下去。刀鋒入鞘之聲清脆,正是蒼越孤鳴的随身唐刀。
“你……”
恰巧正在孟赫被殺之時,天光複明,日輪複圓,濃烈的陽光重新灑向大地,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山呼萬歲的轟鳴,掩過了随雲元的訝問。她站在幾近瘋狂的人群之中,回望向禦座之上,卻也慢慢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