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蘊姬凝神注目在半步之遙的草葉微露之上,那将墜未墜的一滴圓瑩顫巍巍挂在葉尖,随着欲星移行走時袍沿帶過的氣流,無所覺察而危在旦夕,“金雷村現有的戰力,不足以與地門四個天護相抗。”
以思能裝置接入意識進攻無垢之間,同時在地門外圍拖戰大智慧與天護的行動方案,至少需要俏如來、欲星移、鐵骕求衣和神蠱溫皇四人驅動思能。餘下夢虬孫、萬雪夜、雪山銀燕、冽風濤和叉猡,這樣的戰力無法拖住被地門洗之後的藏鏡人、千雪孤鳴、逾霄漢和獨眼龍所扼守的防線,更遑論在無我梵音的限制之下,抵抗缺舟與蒼越孤鳴。即便玄狐改變主意,願意出手,戰力仍然捉襟見肘。尤其是雁王動向不明,極為可能插手戰局。
一言以蔽之,需要頂尖的高手外援。
欲星移向聲源方向側目,然而步程未停,亦不回頭,聲息平淡,“要快。要有決定性。”才有可能替代利用常欣逼迫玄狐入局的布策。
蘊姬當即應下這弦外之音,“我這就前往桃源渡口,走一趟。”她擡目一瞻,正見夢虬孫攢着一肚子疑問,但先一步止住,“有什麼話,等我回來再向你解釋。”
夢虬孫一字未說就給堵了回去,眼刀剮過欲星移,又輕落到她眉上,壓下另提,“先前雪山銀燕也曾向道域尋求幫助,一群短視的家夥隻看自家那一畝三分地,連門都不給進。我與你一道去,再不開門就給他踹開!”
“不,你要留在這裡,看好常欣。”蘊姬拒絕道,“金雷村已成前線,人員往來複雜,甚至還關押地門成員在此。而龍涎口連接海境水脈,至關重要,大戰将至,任何的變數都将牽一發而動全身。”
“常欣這麼乖巧善良,她有什麼好看着的啊!”夢虬孫疑道,“要看着,也是看那隻臭狐狸!”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身無爪牙之利,寬宏良善便是死罪。”
白蛟與玄狐皆是至情至性,戰力可觀的存在,常欣以真心相交,這真心就成為旁人利用的可乘之機。
“這算什麼狗屁道理!”夢虬孫怒斥道。
确是無稽之談,但太多了。蘊姬想着,眼前如閃現片片人影,無論是苗疆王儲,金雷村巫女,血雛嶺之孤,甚至是她自身,太多了。
蘊姬掩下異色,收斂神情,“我與劍宗薄有往來。敖鷹宗主氣量恢宏,并非拘于門戶之見的庸衆。至少會給我一個進門的機會罷。”
出乎意料的是,得知消息的敖鷹并未讓人進入仙舞劍宗,而是親自帶她徑直拜訪紫微星宗。
百步見方的空曠之廳中央,一架形制複雜規格巨大的渾天儀置于高台之上。圓形穹頂密布錯落星海雲軌,熠熠生輝,奪人心魄。
一位青年道者嚴衣高冠,手持拂塵,冷眉不善地攔在眼前。
“有勞劍宗挂懷,不過師兄近日閉關,不見客。尤其是——”他說着瞥了一眼仍做苗疆裝扮,而明顯異于此地的蘊姬,“來路不明的外境之人。”
敖鷹瞧了一眼蘊姬的反應。後者但隻一笑而過。太虛海境鎖國日久,排外亦甚,隻是自己改換立場,成為被警惕的外境之人,倒也頗有一點新奇的感覺。
冷冰冰的一道逐客令,敖鷹仍自語氣溫敦,徐徐而談,“今日之事,前日拜貼俱已向星宗宗主說明。莫不是這幾日,他的心疾有什麼反複?這位是苗疆來的醫者,可以請她進入瞧瞧。”
這話一下把對方點着了,“胡說八道!師兄容光煥發!”
“丹陽。”
人影随溫和微啞的嗓音而入,來者容華極盛,霧鬟風鬓,清光如霜,泠泠浸銀蟾影,端的是神仙人物。饒是蘊姬這般長于深宮,慣見殊色,也不免目眩神迷一霎。
“遠客未迎。是颢天玄宿失禮了。”
她頂着丹陽侯怒目而視于無物,眸中驚豔未褪,由衷贊歎一句,“郎獨絕豔,世所無二。今日方知,何為神君氣度。”
“姑娘贊謬咯。”
寒暄至此,閑話不提。
“我時間有限,便有話直說了。不知星宗宗主有何事見我?”蘊姬當下開門見山問道。
“并非是星宗宗主,而是我。”颢天玄宿說起這話時,既有謙意,卻又理所當然的恃才傲物之感,“地門之禍,大緻情形,我已從敖鷹處得知。灏天玄宿,願盡綿薄之力。”
“師兄!”丹陽侯反對的怒吼響起。
蘊姬訝在原處,略作思忖,尾指不覺勾陳理袖,卻是不語。
颢天玄宿會意地複追一句,“我知先前道域拒絕支援,讓姑娘心中有所顧慮。但這次,隻是我與敖鷹兩人的個人行為,與兩宗皆無關聯。這也是我要向姑娘說明的一點。”
敖鷹聞言亦是點頭稱是。
“前輩客氣了。”既是私人之行,蘊姬也不再尊稱宗主,“大恩待此禍平定,必當拜謝。現下事不宜遲,便請兩位先随我至金雷村暫歇。”
“紫微星宗怎可離了師兄!我不同意!”眼見蘊姬幾乎拍闆定案,丹陽侯越發急怒,竟一壁攢住颢天玄宿的手腕,氣勢洶洶地擋在身前,“桃源渡口結界穩固,道域内戰方平,尚在休養生息之時,劍宗要出便由他們,與我紫微星宗有何關連!”
“貴宗諸事,一向由丹陽侯代為署理。莫不是如今有何變化,這宗主一職已然改換?否則豈有以下淩上之道理。”敖鷹聞言目色微冷。
“你!”
“丹陽。”
便是蘊姬,也知丹陽侯這話實不妥當。當年忘今焉為私攬一境之權,陰謀操縱修真院慘案與道域内戰,三宗凋零,實則紫微星宗損失最小,因而在如今道域實力最強。要說休養生息,三宗則更需要休養生息。
“所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難不成紫微星宗避世内戰,就真正毫發無傷嗎?”蘊姬出聲争辯道,“桃源渡口,隻是術法結界,依賴人力運轉。便是海境,依仗天險,尚不敢說能夠獨善其身,何論道域?”
“南冥廣虛先前出境查探雲杖消息,卻落得身死道消,屍骨無存的下場。這些外境之人,心思詭谲,不可信任!”丹陽侯憤憤然道。
“坐井觀天,無異于坐以待斃。南冥道者是為尋失落的道域王骨,遭人陷害。但也請閣下知道,若非俏如來反制惡徒,送歸遺骸,那便是埋骨異鄉,沉冤難雪的下場!不謀全局者,不謀一域。躲得了一時,躲得了一世嗎!”蘊姬說到尾音,聲調越發揚高,但她忽而喑噎一刻,竟有自刺己心之痛,下意識攥緊袖沿,如同緊攥住胸腔之中跳動之心,竭力平息語氣,“我雖是外人,卻也聽聞颢天玄宿修習星宗至高武學,是百年來首位踏入浩星歸流最高境界之人。你的師兄,并不如你所想象那般脆弱無能——”
在這半句間歇的片刻,蘊姬才發覺颢天玄宿竟然在丹陽侯的身後悄悄使過來眼色,一時間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但是話已至此,還是要繼續說下去。
“——他不是星宗的一件象征,也不是無法自理的孩童。他是一個成人,有能力有資格有權利,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蘊姬到底還是在美色攻擊之下,稍稍斂回一點舌鋒,給丹陽侯墊下點台階,“他敢作此決定,不也是正因星宗有你的存在,方才沒有後顧之憂嗎?”
直到三人行舟至于桃園渡口,蘊姬面色沉沉仍作心氣不虞之色,不發一言。
颢天玄宿疏眉輕蹙,“我很抱歉。”
“什麼?”蘊姬茫然一瞬,既而明了,輕輕搖頭,“前輩想讓丹陽侯多接觸外人,改變想法,才請敖鷹前輩帶我來這一趟。雖然并未事前言明,但我也不是計較這種細節之人。戰力借來了,倒是我把他斥責了一頓,我還要生氣什麼?”
敖鷹極目遠眺剛剛經過的一長段河流,朗聲而問,“出了桃源渡口這麼遠,怎也不見下一關的堰閘?”
蘊姬撂過心思,揚眉遠望,方覺此時江流如緞,兩岸積翠,一輪高日鋪霞幽豔,惠風和煦,間聞流莺啼鳴,當是心曠神怡之色,“這一段是新開的支渠,取束水沖沙之用,面闊雖窄,水流卻急,深逾兩丈,以避主幹之險,免得擱淺溺舟之患。
颢天玄宿觀視四周,望着來往如織的舟卒纖夫若有所思,片刻又問,“潮水漲落有時,那這一帶的支流,至于冬日便要關閘停航了。那這些人必然隻能歸家暫歇,冬季既無農務,又難漁獵,要以何為生呢?”
敖鷹撫掌短歎,甚為欽服,“神君仁心,更具慧眼,不過初次途徑,卻體民生之艱。”
然而這位見解犀利的本主,卻隻赧然一笑不提。敖鷹瞧得蘊姬怔然之态,複又一問,“雲姑娘,有何見解?”
蘊姬聞聲而喃,“我隻是在想,代價是什麼呢?”
道域豐饒,星宗勢大,身為一宗之主的颢天玄宿絕無衣食之憂,卻察小民之苦,是為仁心;初來乍到,明察秋毫,是為慧眼。但在蘊姬看來,這是天賦,亦是天罰。不知者不苦,知而能無視者亦不苦。知其真相,卻無可為,才是平添苦惱。
“代價?”敖鷹疑問。
“沒什麼。從下一個渡口直走陸路,便是金雷村了。”蘊姬驚覺前語已是交淺言深,大約是兩位宗主都是給人一種安定溫和之氣,明明是大戰将至,竟在不知覺間松懈防備,吐出這些不合時宜來,回首卻見颢天玄宿笑眸寬煦,尤勝此春,分明是聽得出未盡之意。她深覺尴尬掩面,趕忙撿些風土人情搪塞不提。
這一趟道域而歸幾如踏青的好心情,直到看到常欣瀕死的一刻,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