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對方也看出了這一點,哂笑着搖搖扇面,故意拖長音調,“沒見識的鄉巴佬,知道嗎,你有大富貴。”
“閣下到底是誰?”
“真是不懂規矩。在本官的地盤上,竟然連這點禮數也沒有!”他随即讓出身位來招呼另一個,始終隐立在不起眼陰影裡的人形,“圭屠,你這新頭領的,可得教教底下人規矩。”
圭屠面色沉郁,低着頭亦步亦趨,嗓音也粗啞得鋸木般刺耳。
“礦監大人……”
蘊姬的腦内轟然一聲,言語沖破了思考的限制,遽然變聲尖利,“識龍影不是你的仇家嗎!你勾結官府設計陷害——”
“什麼叫勾結啊,講得真難聽。你們才是勾結逃犯,意欲造反呢!虧得本官體恤民情,寬宏大量,不然你們都得死!”
蘊姬死死攥緊雙手,盯在他臉上,估量着自己與識龍影的距離及身手,能有多少把握挾持住他,破此局面。
“其實呢,圭屠也沒有騙你。上一個識龍影确實喜好搞那些分肢碎屍的。啧,太血腥,太肮髒,太沒有美感,沒格調。我已經把那小子丢給圭屠處理了。你們,跟着我做事,以後都會有前程的。”
“……李代桃僵之計,不是圭屠提出來的,是你提出來的。而且你已經在做了。”蘊姬道,“你到底是誰?”
“識龍影”故作誇張地拍了拍手,“聰明人,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你聽說過閻王鬼途嗎?”
“囤貨居奇的二道販子。”蘊姬冷冷道。
“識龍影”不以為忤,反而憐憫地笑笑,“無知無畏的賤民,也就是這樣了。我這麼說吧,識龍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代稱。閻王鬼途的宏圖大業,你根本無法想象,他們有多少靈丹妙藥,你也根本不能計數……”
“所以閻王鬼途想要長生不老藥嗎?”
“你、你怎麼會知道!”
“江湖騙子都是那麼說。”
“混賬!你怎麼敢把神聖的絕命司和那些賤民相提并論!吾主早晚會莅臨海境之鄉,負隅頑抗祂的光輝,必将永墜地獄之火。”
“進入正題罷。”蘊姬道,“閣下花費了這麼久的時間,不會僅僅向我宣揚閻王鬼途的實力和目标罷。”
“哼,本官不跟你一般計較。”對方狠狠拽了一把自己的披風,找回一點談話的節奏和場子,“吾主所指示的未來海境,要由吾主的代行者西王所領。而那個從王宮裡倉惶逃竄的,躲在女人裙擺下的僭位竊國者,必須徹底毀滅。”
她一時感覺很分裂。
在理性上,她能夠聽出閻王鬼途與北冥無痕的合謀,很可能早就開始了,甚至所謂北冥無痕嗑藥煉丹,沉迷房術的傳言,也難免不是另一種掩飾。但是親耳聽到旁人,稱呼北冥封宇為僭位竊國者,甚至加以躲在女人裙擺下的定義,還是令人感到一種極不協調的荒謬。
但現實總能更加荒謬。
“識龍影”大概将蘊姬的沉默,自行理解為了被他所震懾住,于是他興緻勃勃地繼續下去,“那個懦夫總在東躲西藏。不過這一回,他身邊的那個僞相,到處搜羅浪辰台女校書,這就是個機會。”
“浪辰台隸屬前朝,機務皆由文丞所掌。我從沒見……我從沒聽說有什麼女校書。”
“識龍影”見她反駁,竟還更滿意地點頭,“不錯、不錯。看來你真如圭屠所說的,是高門逃出來的。這便更好辦了。男人嘛,什麼女校書啊,就是編個由頭找女人享樂罷了。”
她很清楚,欲星移不可能在這種局面下,有什麼個人享樂的心思。之所以放出這種荒唐無稽的消息,極有可能是請君入甕的陷阱,将那些包藏禍心之人引入局中,再反向順藤摸瓜。
而她現在也要暫時利用這一局,同眼前之敵周旋。
“我願意領這個任務,但我有一個條件。”
“你還講上價錢了。讓本官聽聽,你想要什麼。胭脂水粉,還是漂亮衣服,再或者……”對方輕佻地用扇面撩起蘊姬的下巴,“想和本官春風一度?”
“我要見夢虬孫。”
因近在咫尺,她清晰得見“識龍影”的瞳孔驟然一縮,極快退開數步,生怕沾染了什麼穢物似的撲打衣服,面露猙獰,聲音混雜着厭惡憤恨,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腌臜下賤的雜交怪物!”
蘊姬眉心一皺,對面的激烈反應遠超她的預期。不等她想得更多,竟是昔蒼白從藏身之處飛踹而來。“識龍影”一個閃避,他就重重摔在地上,被圭屠一隻手抓起來,還在踢打和使勁試圖咬圭屠的手臂。
“放屁!你們這些騙子,惡棍!去死,都去死!”
圭屠随手一揮,将昔蒼白往旁邊土牆砸去。蘊姬飛身上前,将孩子的頭顱護在懷裡,但已刹不住慣性,脊背和頭肩撞上牆面,發出骨節碎裂的痛響。
“這賊娃子自己撲上來的,可不關本官的事情!”
蘊姬忍痛抱緊懷中的孩子,有一陣暈眩幾難視物,鮮血從她的額角滲出流淌,沾染到了昔蒼白的臉上。她緊緊閉着眼睛,努力調整呼吸,恢複意識,但她仍然重複着要求。
“我要見夢虬孫。”
“這、這我不能決定。”提及夢虬孫的名字,對方一下子變得非常慌亂,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候,惱羞成怒地高聲威脅,“你别給臉不要臉。我們有的是能讓人乖乖聽話的神藥!還是你想當試藥的耗材,體驗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我相信你的話,不過,我想不一定非要浪費神藥不可。畢竟,比起昂貴稀有的神藥,我的要求實現起來更簡單便宜不是嗎?除非——”
蘊姬說到此處停頓了一下,她發覺自己很難吐露接下去的字句,有一雙無形的大掌在攥緊她的喉管。不知名的、濃稠翻滾着的海量情緒簡直堵塞了發聲器官,但她此時此刻必須講下去。
“——除非他死了。”
“哈,他早該死了。不如說就不應該出生。這種怪胎克親克友,根本就是晦氣、災星!”
蘊姬的視界随着時間漸漸緩解過來,她這時注意到眼前急得跳腳的少年人,與夢虬孫的年齡應該大緻相仿,“你為什麼這麼生氣?你以前認識他嗎?”
“誰認識!”急不可耐地瘋狂否認,正是欲蓋彌彰。
“誰能決定,就請誰決定。還是說,你根本連這個也做不到?”
“本官當然可以!别小看我!不就是見一見那孽畜嘛,你可别後悔!”
此時的圭屠竟突然阻攔他。
“大人,不要上她的當。祭神龛重地,怎麼能讓這個女人進去?”
那人聞言也稍一猶豫。
蘊姬即刻加火道,“看來他也知道,你說了不算。”
“大人……”
“放肆!這裡是本官做主的!本官說可以就可以!”他色厲内荏地沖着圭屠大吼,然後轉身逃也似的跑出房門。
圭屠目送背影消失,轉而居高臨下地伸手想要拉起蘊姬,“不讓你見,是為你好。”
後者躲開了,她一手控制着昔蒼白不上去咬人,另一手支撐着牆面勉力站起來,冷然道,“為誰好,你自己最清楚。”
他站在原地默默一會兒,又道,“我沒有拿走無遊絲,但你沒有收到訊息罷。”
蘊姬愣怔之後,微有黯然。這意味着是夢虬孫不願意求助發出所在地點,不願意讓她去找。情況一定比她想的還要糟的多。
“大哥到底在哪裡!”
圭屠無視昔蒼白的激憤,“他不能去。”
蘊姬轉身将無遊絲偷偷塞給他,裝作摸摸昔蒼白的頭發,“你要離開這裡。”
“我要一起去!我要去救大哥!”
蘊姬把他壓進懷裡,低聲道,“找到八紘,或者刀叔,才能救我們。隻有你能做這件事。”
她說完就把昔蒼白直接推出門外,站直了身體對圭屠道,“走罷。”
圭屠領在前面,蘊姬跟在其後。雖然明知圭屠這是有意放昔蒼白一馬,但她也不可能講什麼道謝的話。場面一時很僵。
“是他們幫我報了仇,我必須報答。”
“你用不着和我解釋。”
圭屠猛地站住,轉頭盯過來雙目赤紅,兩拳緊握,死命拽絞掌中鐵索,竟好似他才是那個受制于人的囚徒。
“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個怪胎!不是人,是媾和出來的孽鬼妖怪……”
“夠了!”蘊姬厲聲打斷他的無端罵詈,“為你害人害得心安,就聽信那些鬼話。你不要同我說這些。”
“是我親眼所見!”
“我也親眼所見,他在鳍鱗會濟貧扶弱,懲奸進善。若這就是妖怪,那我真希望海境到處都是妖怪。”
“你!”圭屠給她套上了罩布,推進車裡,咬牙切齒地補充,“希望你見到之後,還能講得出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