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謀在實施的過程裡發生了一點偏差。原本她被設計成為引誘夢虬孫入局的餌料,卻因為八纮酥浥的不按套路出牌,形成了實際上的倒置,不過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們一起陷于這座火籠地獄裡了。
她好像這個時候才開始感到絕望。在此之前支配一切的,是無邊無際的憤怒與恐懼,她使出渾身解數達成見到夢虬孫的目的。但直到現在,另一隻靴子落地,她才想起來,自己根本沒有想過見到之後的計劃。
她并不真正知曉八纮酥浥與紊劫刀的境況,對于昔蒼白的言之鑿鑿,更多隻是先哄走一個算一個。
真的沒有什麼比這更糟了,沒有什麼比要眼睜睜看着他去死更糟了。
欲星移的話,如果是欲星移的話,肯定不會這麼愚蠢得一頭撞進來,然後發現一切是個死局,回天乏力。那個人慣于下閑棋,燒冷竈,一個設局裡至少排布出三四條後路來,從不打無準備之仗。
她學了那麼久,還是連邊也摸不上。
百無一用。
三方僵持不下,氣氛冷凝得隻聽見細微的血液滴落聲。
不知是毒素還是過分強烈的心念,在漸次侵蝕意識。蘊姬似乎聽到身後的喘息越發清晰可聞。
她忍不住側首分神。可就這一息之間,冷不防圭屠的精鋼鐵索驟出,絞緊拖拽腳踝,蘊姬失去平衡,腦頸硬撞上籠欄,意識震蕩不清。
識龍影趁亂脫出,飛腿橫掃想要将圭屠踹過去當肉盾,阻止蘊姬追擊可能,但對方這回有防範地淩空閃避。他一擊落空,返身撤回長廊,忙不疊地奮力砸下機關複位,沉重厚實的鐵閘開始緩慢合攏。
但他倉促慌亂之間,也砸中了臨近标記警告的紅色凹台。
整座沉積岩劇烈震顫起來,好似是某種自黑暗之中沉睡的蘇醒,築于此的所謂神龛幾乎像是巨龜殼上的贅生藤壺般渺小,地動山搖,無處落腳。
随着基底的猛烈噴發,龐大的長石穹頂不斷滾落砸下大塊裂石。
混亂之中,蘊姬一手竭力抓緊鐵檻保持平衡,另一邊以扇禦氣,擊開危險的滾石。然而毒血同樣順着真氣運使,而加劇遊走經脈,她很快便感到力不從心,一個恍惚之間,被一截尖銳的石劈從後直接貫穿左肩,血肉飛濺,一聲慘呼!
而正在此時,地震般的搖動漸次停止下來。
竟是圭屠以鐵索絆住同陷此地的識龍影,阻止他手持一枚尖利的燧石繼續沿骨刨開蘊姬的脊肌。
“你這是在幹什麼!”圭屠不自覺地高聲斥道,“現在不是虐殺女人的時候!要脫困——”
“給我滾開!”識龍影恐懼又憤怒的嗓音,尖利到幾乎破音,“無知賤民!那些怪物要出籠了!沒有血食犧牲給它們吃,誰都跑不了!”
如同映證識龍影所言,不知何時,不知何處出現的密密麻麻的黑影,從四周圍攏過來。
以圭屠的視角,很難将這些缺肢斷腿,卻拖着臃腫龐大的鱗尾,或者背部囊腫似的高隆,遍布着虬結的血管和膿腫的人形,給出一個恰如其分的定義。它們似是收到血氣的引誘,垂涎着鮮活的血肉慢慢靠近,一張張的血盆之口露出的不是貝齒,而是尖細鋒銳的數不清的縫針似的海蛇毒牙。
“這是……這都是什麼東西!”圭屠突然靈光一動,“是那些試藥人!但怎麼會!絕命司明明說龍眷會分享龍脈的力量和壽命的!”
識龍影一邊後退,一邊恨恨啐了一口,“我早就說了,那種怪誕雜血根本沒用!怪物,隻會造就更多的怪物!那種玩意兒一開始就不應該出生!”他說着大聲招呼圭屠,“你還不趕緊把這倆賤人扔出去喂了它們!”
圭屠遲疑望着鐵籠,“不是說鎖扣灌了鐵水嗎?”
“鎖扣不是镔鐵打造,劈開就是了。”
識龍影的話音未落,扭曲重疊層層包圍的詭異人形倏然興奮狂躁起來。他們念叨着不知所謂的,令人恐懼煩躁的瘋狂呓語,越發得音調癫亂,聲嘶力竭。
毒症迅速侵蝕她的各種感官,蘊姬的眼前景象光怪陸離地扭曲翻轉,觸覺也越發遲鈍麻木,但這麻痹症狀卻也減輕了肩背鑽心般的痛苦。她徒勞地後撐身軀,竭力攥緊冰冷堅硬的鐵籠對抗死命拉扯,即便明知這樣的掙紮毫無意義。
“……麥動她。”
輕不可察的一點嘶啞低語,本不應在此時能夠得聞的微弱聲量,好似一注清澈的活水,驟然沖開嘈雜濁流,竟奇異地淌入在場之人的耳蝸。
圭屠的動作一頓,轉向識龍影确認,“是您在講話嗎?”
得到後者沒好氣的破口大罵,圭屠轉見不斷縮小的包圍圈乍然停止。低頭垂手的所謂龍眷們渴望又畏縮似的不敢上前,立在原處焦躁不安地來回擺尾,軀體上支離破碎的鱗片呼吸般的翕合開張。他心神俱震,不可置信地望向那隻半睜不睜的海藍色龍睛,一時無法判斷這是清明的發出指令,還是隻是昏迷之中的夢呓。
識龍影很快失去耐心,自己向她大步靠近之際——
“我講了,麥動她。”
半人高的一個矮小者,突然向前彈跳,狠命咬穿識龍影的手背。後者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試藥變異的龍眷嘴裡,并不是正常的整齊貝齒,而遍布其中的是鋒利尖細,針針分明的海蛇式口器。
識龍影疼得滿臉冷汗,揮手砍劈驅趕,“瘋狗!咬人的瘋狗,給我去死!”
在這轉瞬的空隙裡,蘊姬忍痛從自己的血肉之中拔出利刃,慘叫一聲,冷汗淋漓。這顯然不是一個好主意,但似乎此刻的頭腦認定這是唯一解困之法。
滴答着溫熱血液的鋒刃乍然劈開鎖扣,她吃力地從籠中半抱半拖出意識不明的受難者,完全無視于身後的敵人與威脅。
這個地方顯然不是找衣服的所在。她本想用自己的外衣給他批蓋一下,但是太小了,隻好胡亂系在腰上,倒像是個不倫不類的小短裙。雖然明知這個場景和情緒都非常不對,但她竟然被自己縮聯想到夢虬孫穿短裙的無稽之談被逗笑了一下。這個怪奇且不合時宜的想法,竟然更加不可思議地使她鎮定了一些。
她蓄力般地喘息了片刻,身邊的尖叫和呓語都仿佛是那麼遙不可及,充耳不聞。靈魂出竅一般的集中意念,心中的指引隻導向一個清晰的目标,她要想辦法把這個大塊頭拖回鳍鱗會去,然後把之後的麻煩事都扔給鬼精的八爪去幹。
她就這樣把搞不明白也不想再搞明白的混亂情況,打包排除,抛擲腦後。
之後的記憶像是融化掉的冰塊,淩亂不堪,無迹可尋,時間和空間的感知都被侵蝕得一塌糊塗。好似醉酒般的昏天黑地,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向前。即使已經無法清晰感知方向,隻是一味地鞭策警告自己不能停下,不能倒下。
直到眼前似乎出現了紊劫刀的混沌輪廓,蘊姬已很難分辨出這是真實或是她無能為力所緻的幻想,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掌試圖确認,意識最終仍是在漸次失覺的冰冷黑暗中淹沒而去。
“小雲!卷毛仔!喂,振作一點!來人,快來人!宗酋,他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