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駭人聽聞!這是什麼品種的畜生!”夢虬孫惡狠狠啐了一口,随即神情突然變得很是慌張,“難不成,小雲手臂上的那些傷痕也是——”
“她沒有。我不是講過了嗎,都是她自己造成的。一個人若是無法對外發洩怨與怒,就會轉向攻擊自己。”
“她的雙親難道不知道?”
“我想,他們也許不會在意這件事。于百姓而言,珍珑髓是千金難買,但于她的族脈而言,僅是日常香料而已。”
“八爪的,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在說這件事!”
“夢虬孫。”八纮酥浥忽然正色,語出告誡,“你須得明白一件事。在太虛海境,如你雙親一般為情義賭上所有的,終究是極少數。而你,也不會每一次都這麼幸運。”
“你這是什麼歪理。”
夢虬孫不為所動地揮開八纮酥浥,沖進屋内。
他猛然抓過不明所以的蘊姬,盯着她愕然的眼睛提出要求:“小雲,以後不管你遇到什麼事情,我都罩你,不許再傷害自己。”
蘊姬瞧了瞧近前神情激動的夢虬孫,又望見跟随其後的八纮酥浥正在門邊,沒好氣的給了後者一個瞪眼。
“小雲,答應我!”
“那麼,我有一個條件。”
蘊姬冷靜得近乎冷酷地向夢虬孫交涉道。
“什麼?這你也要講條件嗎?”
蘊姬将手腕抽回,涼涼地說:“不聽就算了。”
“不,等等。”夢虬孫有一種落入陷阱的不妙感覺,但他猶豫之後還是妥協,“你先說說看。”
“你要答應我,遇到危險必須求援。不可以再逞強,讓自己陷入緻命之危。”
“這叫什麼條件嘛!遇到危險,又不是我想的。”
蘊姬看他一眼。
“好嘛好嘛。你再換一個,換一個條件。”
八纮酥浥在他身後看戲一般,無聲笑着搖頭,隻覺得自己一番話全部白講,隻消得這三兩句,竟就把這小虬龍給裝了進去。
蘊姬不僅不退,反而趁勢進攻,越發氣勢起來。
“我知你可以為了很多事情去死。但你這次是我撈回來的。我要你為我而活。”
“你——”
“如果你答應我,我就答應你。”
三年後。
礦監後衙内,昔蒼白閉眼抱臂靠牆,等待着某些重複戲碼的再次上演。這劇情發展已經讓他熟悉到了,可以默背出對應台詞的程度。
“不行。”蘊姬果不其然地一口回絕夢虬孫,“這個月是第幾回了?你每個月都在預支賬上的銀兩。”
“下個月初從我的工錢裡扣除就是了。橫豎都是從你這裡出賬。”
“我不是懷疑你賴賬,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你仗義疏财,也要有一點計劃罷。”
“這次不一樣,這件事情真的非常要緊。”
“你每個月都這麼說。八纮将财庫交給我,如果人人都攀比着你這樣借款,這家要怎麼當?”
場面一時僵持。
昔蒼白揉着肚子走上來,不以為意道,“大哥的家,還不是一直是小雲姐在當。你每次都用自己的錢先填上的,誰會攀比這個。你就給他罷,然後放我們趕緊去飯堂。我都快餓死了,小雲姐。”
蘊姬一梗,将臉撇開去,硬聲道:“這回我不會再墊了。”
“哦,小雲姐上次也是這麼說得。”
“就你話多!”
一小袋銅闆飛出,正中昔蒼白的腦門。他裝模做樣的哎呦一聲,抓住錢袋向夢虬孫的方向得意洋洋的搖晃,然後擠眉弄眼地作勢催促夢虬孫快走。
然而這一次,夢虬孫卻沒有繼續唱和,他想了想,對昔蒼白開口道:“你先去用飯,然後拿錢辦事。我還有幾句話要和小雲講。”
昔蒼白走後,夢虬孫從随身不離的零食袋裡,破天荒地掏出了一小盒香膏。外盒十分簡陋,因此那獨特的氣味很快逸散開來。
“珍珑髓?!”蘊姬訝然半晌,又接着皺眉道,“你是不相信我嗎?我真的不需要這個了。”
夢虬孫卻道,“我聽八爪說過,珍珑髓制作的香膏可以治療疤痕。你的那些舊傷,一遇到炎熱的時候,稍微護理不到,就還是會發癢腫脹的,不是嗎?”
蘊姬沒來由的感覺坐立不安,她不住地擡手去掖鬓角,卻在打開蓋子,看清整盒滿到快溢出的分量之後,面色驟變。
“你哪裡來的這麼多?”
卻見對方攤出一隻掌心向上的右手,如同一種邀請。
“跟我走罷,小雲。我能讓大家都吃飽穿暖,也會努力讓你過上以前的生活——”
“我不想要那種生活。”蘊姬冷冰冰地打斷了他,将整盒珍珑髓放回到了掌心,甚至有意拉開距離的後撤一步,“我知道這三年接受朝廷招安的人很多。但是我沒想過竟然會有你。”
“作亂的三王已經枭首,官軍收複失地,鱗王宣布大赦,兩年賦稅減征。戰争已經結束了。欲星移答應我,所有人都可以編入王下禦軍。”
“誰?”蘊姬怔怔地反問了一句,繼而潑油入鍋般怒不可遏,“你是不是瘋了!這兒是鳍鱗會!”
“鳍鱗會建立的初衷,難道不就是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嗎?”
“他答應了你什麼?”蘊姬咬牙問道。
“礦監案既往不咎,鳍鱗會每人都能分到土地——”
“我問的是,他許諾給了你個人什麼!”
“師相之下的龍子敕封,以及,每月定量的珍珑髓。如果進入王廷,我們可以做到更多的事情。”
蘊姬皺眉阖眼一霎,轉身便走。夢虬孫想拉住她,被其乍然飛射的冰寒劍氣威懾後退。
“離我遠點!”
“小雲……”
蘊姬強自深呼吸了兩下,勉強平息翻滾的心境,“他在騙你。我去找八纮酥浥。”
“在你心裡,我是不是隻會闖禍?”
“我沒有這樣說!你隻是不了解宮廷中人的手段。你,你什麼時候竟然連鲛人一脈的話都會信了?”
“那些臨近的鎮子上,已經有百姓分到了土地。鳍鱗會近來的逃員也不在少數。與其等待官軍剿滅,不如争取主動。我見過欲星移了,他和别的鲛人不一樣。鲛人一脈裡面,也不都是壞人。你隻是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我不了解他!”蘊姬怒極反笑,可那些刻薄惡毒的譏諷詞句到了唇邊,卻在對面清澈的眼眸注視之下,蓦地像氣泡破碎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沉悶的悲切與滑稽。她忽然點了點頭,“是啊,我是不了解,毋甯說,其實從來就沒有真正了解過誰。哈哈哈哈哈哈……”
蘊姬兀自大笑了一會兒,慢慢垂下眼去,再擡起之時,目光已然警惕而陌生。
“原來,我也并不了解你。我祝貴官,仕途亨達。”
八纮酥浥找到蘊姬的時候,她正抱膝蜷縮在書櫃的角落裡面,眼神直直的落在空中。
“我知道你還在這裡。還是想不通嗎?”
蘊姬不看他,目光仍虛空地望着前方,口中答話:“沒什麼可想不通的。他也有一半的鲛人血統,追逐權力,理所應當。他的父親若不是因混血通婚被支脈拿到把柄,又得罪過先帝,現在坐在相位上的,還指不定是誰呢。”
“哈,講這麼毒啊。看來真是氣得狠了。其實仔細一想,這未必不是機會。”
“你不會告訴我,你也贊成招安罷。”蘊姬的眼睛終于聚焦到了八纮酥浥的臉上。
“說真的,浪辰台到底有沒有女校書。”
“八纮酥浥,說真的,你想死嗎?”
“按照官府現在的态勢,打到這裡來也是早晚之事。三王已死,各地流寇不足為患。他們如今占盡優勢,欲星移還有什麼必要,繼續大肆宣揚這個荒唐愚蠢的設計?”
“你到底想說什麼?”
“浪辰台是沒有這項職銜,但确有這麼一個人,可以自由出入,經手文書。隻不過,欲星移不用付給她薪俸而已。”八纮酥浥說着将手裡的布告遞來,“這上面的要求,已經苛刻細緻到了照着這個人在畫罷。”
蘊姬不理他,将頭轉開。
“欲星移沒有死心,他還在找你回去。”
“回去給他一劍嗎?多餘的廢話還是省了罷。說到底,你難道還真的讓夢虬孫将人都帶走——”
“你無需操煩這件事。不過,倘若你下定決心,不返王宮,我會安排你盡快離開海境。”
“為什麼?夢虬孫不會出賣鳍鱗會的。”蘊姬急道。
“哦?”八纮酥浥微微一笑,若有所指,“怎麼,不是說他追逐權力,這回子又相信了嗎?”
“你——”
“他也許不會。但是欲星移呢?能不能利用他順藤摸瓜找到所在?送你離境,并非隻為你考慮,也是為會裡考慮。這裡已經不能久居了,我們将會前往更偏遠的邊境。那裡物資匮乏,我也需要一條外界的錢糧通道。”
“什麼時候?”
“現在。”八纮酥浥言之鑿鑿。
蘊姬愕然以對,“現在?!”
“一刻鐘之後,會有人來接應你出關。”八纮酥浥将一支白色瑪瑙墜子交給蘊姬,“他們将護送你前往苗疆的十裡芳草。”
“等等,至少讓我向刀叔和小白他們告别——”
“來不及了。是你太不清楚,當下鳍鱗會所面臨的情況。”
事實不幸被八纮酥浥所言中。在官軍針對性的剿殺之中,鳍鱗會損兵折将,幾乎喪失所有勢力,隻得龜縮進環境惡劣的邊境地區苟延殘喘。
甚至連昔蒼白都在掩護轉移的過程中被俘。
“她在哪裡?至少讓我确認她無事,至少讓我再見小雲一面!”
“晚了。”昔蒼白冷冷說道,“她已經不在鳍鱗會了。”
“這不可能!刀叔怎麼會容許她被趕走!”
“趕走?”昔蒼白嗤笑了一下,“你對鳍鱗會的現狀有什麼誤解。宗酋将她賣了一個好價錢,足夠解決現在的饑荒。到底是上三脈的千金小姐,身價就是和我們這些泥腿子不同……”
“住口!住口!我不相信!你給我說實話,她到底在哪裡?”
“龍子大人恕罪,這我可真不清楚。隻聽說宗酋将人賣給了閻王鬼途,要被帶到外境送做禮物。也不必太擔心了,想來她長得那樣美,定會被送給有錢有勢的老爺吃香喝辣。”
“你們竟敢……怎麼能這樣對她!她難道不是鳍鱗會的一員嗎!”
“哼。刀叔确實和宗酋大吵了一架,不過,舍了她一個,能活很多人。“昔蒼白故意說了一半又停下,轉而将身上的鎖鍊搖晃得嘩啦作響,“也許龍子大人能讓這些手铐腳铐能打開的話。我會想起來一點點事情。”
“……給他打開。”
“龍子大人,這恐怕……”
“我叫你立即放人,你是沒有聽到嗎!”
“抱歉龍子大人,這些是師相特别交代過的重要犯人,沒有師相的親筆手書,我們無權放人。”
關押昔蒼白的看守鱗兵,面對夢虬孫的诘難,并無絲毫畏懼。
“我隻說一遍,起開。”
“龍子大人,這不合規矩。”
“去你大爺的規矩!”
洞庭韬光劍影忽閃,悍然劈開鎖鍊。昔蒼白即刻将兩條斷鍊甩出,左右擊中兩名鱗兵,趁亂脫出重圍。他回望的最後一眼,近乎一種憎恨的怨毒——
“大哥,說到底,鳍鱗會淪落到這種地步,算是拜誰所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