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邪皇對六絕禁地的破壞還在繼續。
受到地氣影響,太虛海境的無根水崩解進一步加劇,大批鱗民被迫遷徙,良田抛荒,沿着官道一路流浪乞食。驟降的寒潮造成大量的凍斃凍傷,即便是暫時沒有受到無根水影響的地區,也因這無常的氣象災害而嚴重減産。
“再這樣下去,等不到始界回歸,海境就要先亡了!”
大司農谧公戚俯卧在寬大的書案之前長聲哀歎,花白的長須劇烈顫抖,面容涕泗橫流。
蘊姬皺眉,從各地報災,報稅的文書之中擡首,冷聲訓斥。
“這是廷議。不過是幾處天災,流民作亂。各地設有常平倉,亦有鎮撫之軍,照章辦事。何以在此危言聳聽,擾亂朝廷。”
谧公戚振振有詞:“天降災禍,皆因人事不修。聽讒信佞,殘殺忠良,驅逐正士,昵比匪人,惟以婦言是用,牝雞司晨,就是亡國之兆啊!王上,你睜開眼睛看看罷,王上!”
“聽你嚎喪!少在這裡詛咒王上!”夢虬孫一點就着,愠上眉頭,金剛怒視,洞庭韬光的劍鞘壓在案角敲得震天響,“天災頻發,是六絕禁地被毀,地氣爆發。代行王命,有王的親筆旨意。那些該殺千刀的狗官,侵吞赈濟,謀财害命,從老百姓的骨頭裡榨油吃,算得上哪門子忠良!”
谧公戚聽罷,也不跪地哭号,指桑罵槐了,一抹臉就站起來,中氣十足地回嗆。
“誰不知龍子的威風八面,閻羅手段!稍不順意,就撤職罷官,關進大獄。你巡查一道,就抓了一道。海境十五道三百六十州府,哪個不是戰戰兢兢,風聲鶴唳。”
“你放屁!”
“身為樞臣,言行粗鄙,德不配位。恣行罔法,專權擅殺。老臣要聯名百官,上書彈劾!”
“滾蛋!”
“夠了!”蘊姬喝止道,“今日議的是國庫收支。慢公要彈劾,下去寫折子遞上來就是。在此咆哮是何用心?真要父王醒來,就該實心用事,為朝廷分憂。至少為父王尋得良醫診治。慢公也是三朝元老,什麼大的風浪沒有見過,不至于這等小場面就吓破了膽。”
谧公戚并不領情。
“你說得輕易!小場面?何等的小場面?夢虬孫一出手,就殺了二十三名州府吏員。如此毒辣,聞所未聞,百官震悚!如不能除此禍國殃民,黨同伐異之奸佞,朝廷中人誰敢實心用事,為朝廷分憂。”
蘊姬冷笑,如銜一枚寒鋒在齒,“你的意思是,不處理夢虬孫,百官就要罷朝了?這就是慢公的忠心為國。你為的是哪一位皇子皇叔?”
谧公戚不理會蘊姬暗藏的話中機鋒,他正了正自己的衣冠,整理佩帶,滿腔大義凜然。
“老臣以為,王相失樞,儲位空虛,此誠海境危急存亡之秋。宜迎回故相,重整朝綱。雨相老成持重,素有人望,座下弟子廣布朝野之間。有雨相主持中樞,必能政和人定,渡此危難。”
雨相覆秋霜,是先王北冥宣時期的丞相。北冥封宇繼位之後,覆秋霜依制卸任,相權由太子師欲星移所掌。但是覆秋霜的門生故舊遍及海境,仍然構成了一張巨大而有力的關系網。不僅是在任朝官,就連霄王府的伴風宵、定洋軍的誤芭蕉,也都是雨相的弟子門人。
就連他體弱多病而鮮于人前的獨子卧寅,也有為京王北冥華謀策的傳聞。
可以說,海境朝局的争鬥,多數時候就是雨相門人的師兄弟姐妹同台競技。這樣龐大的利益糾葛,也反過來對鲲帝皇子們形成牽制。
即便欲星移多年扶持墨者,培植勢力,甚至力排衆議地提拔諸如申玳瑁、右文丞等寶軀一系的官員,但是雨相勢力的影響仍不可忽視。
這也是故太子北冥觞遲遲不願決定自己的相位人選,甚至有意栽培缺乏背景的夢虬孫之原因所在。
如今,鲛人一脈眼見皇儲鬥争一時決不出個分明,便想要擡出這一位來穩固己勢,繼續把持朝綱。
“本宮以為,夢虬孫的确錯了。”
“娘娘?!”
“未娘娘!”
“哼。娘娘英明。” 谧公戚不鹹不淡地向着未珊瑚拱了一手,極為傲慢地繼續講,“接下來,就該談談雨相複……”
“本宮的話還沒有說完。”未珊瑚輕瞥了谧公戚一眼,話音雖淡,卻帶着血氣,“夢虬孫之錯,便是殺得不夠多——”
她話音未落,微微擡手,猛然落下,不知何時在側的精良甲士一擁而上,将谧公戚狠狠壓在地上啃泥。
“——才縱得你們猖狂如此。竟敢進脅上官,怨咒王上。剝去他的衣冠朝服,打入诏獄。”
“牝雞司晨!寶軀妖妃!還有這不貞的鲲帝恥辱,與混血賤種沆瀣一氣,颠倒黑白。朝廷還有沒有王法!”
未珊瑚掀了掀眼,為首的甲士給了谧公戚一記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四處不着,然後被抓住後發,猛地拉起來看向未珊瑚。
“王法?奉诏代政,本宮就是王法。”
“你、你們怎麼敢!我是四世三公——”
“這些年本宮安于後宮,你們便忘了。本宮的劍,是要見血的。”
一聲清越劍鳴出鞘,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劍鋒所指之處,一線殷紅從刃尖滴落金磚之上。沉默的甲士迅速将屍體拖拽下去,低頭屏息的宮人潮水一般地替換上來,洗刷掉地面血迹,捧上香花裝點掩飾腥氣,又無聲無息地退潮下去,融于無邊無際的内廷陰影之中。
就好像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
可内廷的氣氛,遽然冰封。
參與這次廷議的在場之臣,無不噤若寒蟬。聽聞夢虬孫以軍法處置地方官員,和親眼所見未珊瑚在宮廷之中誅戮異己,是完全不同的。
這才是真正的百官震悚。
“朝廷度支大計,不可一日無人。平準令何在?”
年過半百的平準令悚然一驚,顫顫巍巍地挪出列,行禮時一個不穩,向前跌倒在地。
“臣……臣……臣失儀……”
未珊瑚和善地一笑,虛扶了一把。
“所謂均輸平準,便是徙貴就賤,用近易遠。便轉輸、省勞費、去重斂、寬農民。本宮曾聽王上所言,皇城米價二十餘年太平無事。卿之勞苦功高。”
平準令沒料到未珊瑚的溫言稱許,直愣愣地擡頭。他在這個位置上蹉跎了二十餘年,始終不得寸進。乍聽此言,一時間熱淚盈眶,立即将剛剛死去的頂頭上司忘到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