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這個意思!”
“無妨,就是這麼回事。王軍是鱗王的狗,北冥驕雄是鱗王的兒子,哦,我說的是死透了的那個。兒子打殘了狗,給點教訓,還能怎麼樣呢?”
慚參一邊說着,一邊點起了火折子,擡頭見同伴正攥緊另外一隻,瞪着遺落在地面上滾滿塵土的糧粒,神情晦暗不明。
“昔蒼白。”慚參喚他一聲,“舍不得燒這些糧食?”
昔蒼白猛然回視,眸色被搖晃明暗的焰光映得發紅,“都是莊稼人的血汗。浪費糧食是要做餓死——”
他說着蹲身要去撿起來放進嘴裡,手指乍然僵在半空,話語也随之戛然而止。
——吃我的糧食,要守我的規矩。
不合時宜的舊憶劈空襲來,昔蒼白死死攥在掌心,腮幫子咬牙地咯吱作響。
慚參扭曲殘缺的掌指輕輕點了點他,“這是不得已的犧牲。盡快結束這場戰争,才能解救鱗民于盤剝之下。”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也盡快将龍首從鲲帝的謊言之中解救出來。”
“什麼龍首,誰是龍首!鳍鱗會永遠隻有宗酋一個首領,鳍鱗會也隻認宗酋的調遣!”
昔蒼白激怒地劃亮火苗,惡狠狠地投擲進去。烈火一觸即爆,滔天熱浪噴射火舌,迅速席卷焚燒一切。
“是宗酋證明龍脈重現乃天命所歸,龍首必将帶領鱗民,推翻暴政,澄明海境。”
“呸!那隻是鱗王的一條走狗!”
“龍首隻是為鲲帝蒙蔽了。”
風助火勢,噴吐的赤色焰舌很快燒穿頂部,接連吞噬掉連綿的谷倉,向着更遠處的建築肆意蔓延,一發不可收拾,濃煙蔽空。
在衆人奔走的混亂之中,兩個不起眼的身影再次如水入海,趁亂脫逃。
慚參偏執又虔誠地回望一眼城中,烈焰血紅映入眼底,燃出一抹瘋狂的熱切,他如同念咒般低語,“鲲帝一脈是鱗族的敗類,害蟲,天生殘暴的劣等髒血。要想海境澄明,天下太平,就必須徹底鏟除,完全滅絕。”
肅政台,申玳瑁呈上一枚斷裂的箭簇。
這是從城外遇襲兵士的屍身中所獲。襲擊現場打掃得很幹淨。隻有這一枚,因射入胸腔太深,卡在了筋骨的狹角之中,拔出之時箭杆斷裂,滞留在内。
“這不是海境的箭。海境制箭多為雙刃,镞中有脊,兩側分葉,外緣帶刃,兩刃向前聚成鋒并向後形成倒刺。此物卻是三棱镞,無外伸之翼,脊三條棱成刃。 ”
北冥缜說着抽劍劈下。他未運武勁,隻以刀刃撞擊,箭簇毫發無傷,“三王之亂後,朝廷收天下金兵,嚴官鐵之營。鳍鱗會絕不可能有如此精良兵器,否則往日作亂之時,何必以貝殼石片充數。”
蘊姬不擅兵戈之理,隻猜測道,“但此不可能已成現實。也許,這就是對方仔細清理痕迹的緣故,他們不想要洩露這一點。是因為數量太少?”
夢虬孫捏住箭簇鋒利帶齒的刃邊,舉過頭頂,靠近宮牆上鑲嵌的碩大夜明珠,借着光輝照耀,細細察看镞底僅剩的一小茬斷杆紋理。
那镞鋒極為薄銳尖利,夢虬孫不過輕輕捏起,指尖瞬見殷紅,順着他的指縫掌腕,鮮血直流。
冷不防蘊姬一掌拍在内腕,脫手而出。
“你幹嘛!”夢虬孫驚了一跳,埋怨似的叫了一聲,便想要将受傷的手指含在嘴裡止血。
“你才在幹嘛!”蘊姬眉薄含怒,反手捉住龍爪,見傷口和脈息都無異狀,才稍稍放下心來,“安怎知曉這上面有無塗毒。”
“啊,我沒想那麼多。隻是覺得有點眼熟,想要确認一下。”夢虬孫後知後覺地撓撓頭發。
“眼熟?”
“嗯。我在外遊曆時,曾在鹭王軍中見過這種制式的弩箭。”夢虬孫說着指向斷杆處一點不易察覺的黑紫色暈圈斑點,“這是一種羽國特産的箭竹,新綠竹竿會漸生紫斑,直至最後整個竹竿變為玄色。”
“鹭王?”北冥缜眉起疑雲,“羽國弓箭固然天下聞名,可多年鎖關,便是不久前聯盟抗魔之議都被駁回。怎會涉入到海境中來?”
“你忘了。”蘊姬提醒道,“羽國還有一位王。”
“——雁王。”
雁王正在玄玉軍大營裡等飯。
誠然,如他這般武境之人,不說餐風飲露,也不至凡夫俗子那般仰賴口腹之欲,辟谷幾日總無大礙。
但是,這不包括袖手珍馐美味,而不動筷開席。
世上所有的盛情之後,總會有個但是。
“但是,我有一個條件。有朝一日,您君臨海境,不要忘記對波臣一脈的承諾。”
雁王移目望向發聲之人,潛在那張柔麗秾豔的玉面之下的,是驚世駭俗的野心與暴烈如火的性情。鳍鱗會介入海境皇權之争,甘為北冥皇淵的馬前卒,圍點打援,一面幫助玄玉軍主力遲滞阻擊誤芭蕉領率的援軍,另一面充當攻城之戰的誘餌與炮灰,當然所圖甚大。
偏偏座上那位閑情風雅的鳌千歲,隻當這美人是掌中花。
“壓良為賤,前朝積弊。似此有傷風化之事,亟宜革除。本王會頒布大诰,波臣之中,凡樂戶、惰民、丐戶、世仆、伴當、疍戶等賤籍,一律開豁為民,編入正戶。”
北冥皇淵凝視的目光,如水流連,描摹對方秀麗的輪廓,堪稱溫柔缱绻,“酥浥的要求,寡人從無不應。而今,陪寡人用膳這一點小小的要求,酥浥也會答應的罷。”
八纮酥浥冷若冰霜,霍然起身,“燒倉之計尚未回報,為防事态有變,須得再探。便不打擾千歲禮待貴客了。”
“唉,酥浥啊……”北冥皇淵無可奈何似的一歎,輕輕擡手,示意門口侍立的甲士放行,意興闌珊地目送八纮酥浥的身影消失。
他見雁王的目光無聲落在那些金盞玉盤之上,頗有歉疚,“怠慢貴客,皆是寡人之過。這桌菜肴色香味俱失,已食之無味。”當下命人撤換這絲毫未動的筵席。魚貫而入的美貌鱗婢捧盤出入,幾乎是笑談之間,重新布置一新。
雖早聞鲲帝豪奢,可這畢竟是前線大帳之中。
雁王不露聲色,隻閑談了一句,“鳌千歲禦下寬厚,分食左右,無怪乎能得人心。”
北冥皇淵聽罷連忙解釋,“雁王誤會了。”
“哦?”
“寡人豈能用這些殘羹冷飯辱沒他人?若是讓酥浥知了,定又惱了。”
“……”
雁王微眯眼眸,觀視北冥皇淵片刻。對方也任由他打量。
那全無破綻的天真情态,要麼是十足的純稚,要麼就是十足的危險。
以其深受先鱗王所惡,卻能從半數鲲帝殒命的三王之亂中幸存的事實,雁王更偏向于後者。玄玉府的千歲,鳍鱗會的宗酋,雁王原本并不看好兩者的合作。如今而言,很難講這兩者之間,究竟誰為獵人,而誰為獵物。或許,是兩隻肉食者的彼此獵殺。
事情似乎變得有趣起來了。
“軍中簡陋,條件有限,這等粗茶淡飯,閣下不會介意罷?”
“怎會。”雁王笑道,“我喜歡失敗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