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政台偏殿,蘊姬“啪”得一聲合起奏章,即刻将它砸向來人。
“卸除相權,幽禁龍子,依照名單任免朝官。北冥異的胃口,也不怕把他自己撐死!”
霄王府幕僚伴風宵側身避開這一擊,任由文書摔在地上,也不看一眼,立在階下微露倨傲。
“夢虬孫放縱賊人,導緻糧倉被毀,民心大亂,這是實情。蘊姬殿下還要包庇寬縱嗎?皇城之中不乏實心為國的士人,他們都願意捐出家私,為王解憂,理應嘉獎,卻又與我家殿下何關呢?”
“夢虬孫也是你叫得的!”蘊姬呼出左右宮衛,決然喝令,“把他給我壓下去。”
伴風宵這才慌了一瞬,但他極快地壓下惶色,色厲内荏地放話:“放肆!我乃霄王策士,鲛人一脈,你們這些無禮伧夫豈敢動我!”
蘊姬嗤笑,“什麼策士,不過好聽。你有朝廷官身嗎?北冥異養的幾個奴仆罷了。以王姬的名義,我是向你們借;若以參政的名義,我向你們調軍糧。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倒行逆施!難道你不畏人言乎!朝野自有公議!”
“那便先借閣下的頭顱一試諸公。”
如擲金石,殺氣橫生。
“慢着。”一聲輕喝,滄海珍珑便至蘊姬眼前,“要殺人,就用欲星移的劍殺。”
伴風宵驚駭軟倒,但一見是夢虬孫便大感失态,更添嫉恨,一時間蓋過了恐懼的焰頭,竟直接起掌撲殺向夢虬孫的方向。
未果。
被早已包圍的衛士死死按住腦袋貼在地上,猶自叫罵,“混血賤種!”
夢虬孫哼了一聲,“軟腳蝦。”
蘊姬皺眉拂開滄海珍珑,對夢虬孫道:“你來做什麼?糧草的事情我來解決。”她說着向衛士示意眼色,伴風宵很快被捂住嘴巴拖了下去。
夢虬孫卻反問:“你怎麼解決?許諾給那些富戶,賣官鬻爵?讓霄王做恩情,坐收漁利。”
“有兵,還能缺糧嗎?”
“但……”
“皇姐可想過,以後怎麼辦?!”北冥缜的聲音冷硬如刀,悍然劈入,他大跨步走至蘊姬身前,下意識分隔開了夢虬孫,繼續道,“這些時日,已經抓到多少妄圖裡通的奸佞。難道你還要激化矛盾,想将所有人都推向叛軍嗎!”
“皇城若破,北冥皇淵必然屠盡王與諸王子。那還有什麼以後?”
夢虬孫插入一句:“鳌千歲是以清君側為名勤王——”
北冥缜冷然打斷他,“果真是清君側,本王早就效法晁錯故事,把你的狗頭交出去了。”他轉向蘊姬繼續道,“皇姐既知玄玉府必定斬盡殺絕。那麼,我們大可與霄王府周旋交涉。畢竟,父王肯收養三王之子,是因他本就是嫡長順位。換成外面的那一位,異弟的以後又在哪裡呢?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皇姐何須如此激怒。伴風宵狂悖,可有一句并未說錯。糧倉焚毀,該有個說法。”
“事有輕重緩急。眼下是大敵當前。”
“不。”夢虬孫忽然将滄海珍珑向前一遞,垂首單膝跪地而呈,“人是我放的,我理應負全責。這把佩劍,交你保管。我本就是代理師相,待王醒來,也就該交還給王的。”
“夢虬孫!”蘊姬急道,“這是你逞英雄,做好人的時候嗎!”
北冥缜則駁道:“本王以為,因龍子自陳其過,許冠帶閑住,并無不妥。而眼下軍情如火,特許暫留原職,戴罪立功。”
這開脫之意說得夢虬孫一愣,他喃喃不可置信:“這算罰了還是沒罰?好像是好話,怎麼你一說就聽得那麼别扭。”
“當然是罰了。必須要有一個罰了的态度。如此也暫時彈壓非議。”北冥缜緊接着說道,“隻是暫且寄下,待父王醒來,再行裁決。”
他眼見蘊姬欲言又止的神情,微眯了眼道,“皇姐以為,我是挾門戶私見之輩。隻知道一味貶斥夢虬孫是嗎?”
蘊姬讪讪,連忙找補:“怎會?”
北冥缜不領情地冷哼一聲,道了句自己去和霄王府交涉就告退,留夢虬孫與蘊姬兩人相對。
夢虬孫不覺歎氣道,“我原本想說,鳌千歲以清君側之名起兵。如若是王能馬上醒來,他的謊言不攻自破。封地諸王也不會受他蠱惑,上了賊船了。”
“隻怕并非全然蠱惑。玄玉府沒有援軍,我們也沒有援軍。諸王,是在等。”
“等什麼?”
“等我們決出一個勝負。更等雙方兩敗俱傷,等一個自己的機會。”
夢虬孫暴怒而起,氣得直在堂中轉圈圈,他一邊轉一邊罵。
“做他們的春秋大夢!王寬仁明敏,待宗室極厚,這幫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他自己罵了一會兒,突然回首問,“王近況如何?”
蘊姬輕輕搖頭。
他便更急起來追問,“榕大夫到底有沒有辦法?我已好多日向王請安之時,沒有見到她。”
“海境動蕩,水城屢遭破壞,為免意外,我讓她先回苗疆了。”
“這王還沒治好,你怎麼優先考慮外人,不考慮王——”
未盡之句在蘊姬冰封般的目色之下戛然而止。
“既然這許多時日都治不好,如你說的那般,是她沒這個本事,留着何用?”
“這、 我、唉——”夢虬孫一拍大腿,連連告饒,“我嘴笨,我該打。我不是那個意思。”
“可我是這個意思。”
“啊?!”
蘊姬之語,在次日得到了真正解釋。
“這是海境内政,豈可由外族插手?借兵平叛,簡直贻笑大方。”
“快速弭平戰火,才能最大程度減少傷亡。何況朝廷一日用兵,便有一日加賦。官府的臉面和萬民的身家,孰輕孰重?龍子大人。”
蘊姬轉向赫蒙少使的方向,略壓躁氣,着意平聲,“苗疆盛情厚恩,太虛海境上下感佩,必當後報。隻是現下軍情如火,宜速處置。”
赫蒙少使禮數周到,而态度強硬:“苗鱗兩境既已為盟友,支援友邦也屬應當。隻是,殿下也知曉,苗疆這些年兵戈不斷,北競王之亂的影響尚未全定,國中正休養生息之時。殿下心懷貴國社稷,王也須得考量本境子民。”
雖然事先想到過此種情形,但真正聽到耳中,蘊姬仍不免露出一絲失望。
夢虬孫憤憤不平道:“不想管,寫信回絕便是,何必搞這些陣仗。小雲,麥求他們這些忘恩負義的家夥!”
“夢虬孫!”蘊姬喝止一聲,試圖向赫蒙少使打個圓場,“派遣貴使來訪,是苗主周全禮數。龍子操切,我代他緻歉。”
蘊姬正要向赫蒙少使緻禮,後者立即抓緊她的小臂,将人托起制止道,“請容我将話說完。”
蘊姬聽出其中的态度軟化。
赫蒙少使溫聲道,“這絕非是不念與你的患難情誼。你本人之危,便是龍潭虎穴,也必親赴救之,不惜一切代價。但那時,你之立場并不是鱗族之立場,因而這份恩義,也系于你一人而已。”
以當年的情況,某種意義上,欲星移比她這個真正的皇族更代表太虛海境。
而欲星移的第一選擇,是支持北競王。
“說得比唱的好聽。”夢虬孫譏諷道,“她是王的女兒,鱗族公主,本就與海境一體。”
赫蒙少使不駁他,一笑了之。
“你笑啥!”
“夢虬孫。”
蘊姬輕輕按下炸毛的虬龍,思忖了一刻,又道,“我知當年師相為延續與苗疆訂立的抗魔協定,曾以十萬石糧草作為誠意,與中原二八分成。這一回,由我做主,鱗族出這十萬石。”
直接将談判階段由苗疆要不要出兵,推進至苗疆出兵要多少酬勞。
赫蒙少使哈哈笑了兩聲:“殿下真不愧是師相的弟子。抗擊魔世,乃在中原戰區,由史家占多,分所應當。更何況,中苗接壤,這與海境遠征,不可相提并論。”
“你們想要多少?”
赫蒙少使向蘊姬比出一根食指。
“一百萬?!”夢虬孫一個猛子跳起來,差點把眼前之人揪起來胖揍一頓的架勢,“趁火打劫,你們怎麼不去搶!不對,你們這就是在搶!”
誰料赫蒙少使緩緩搖頭,解釋說:“一千萬石。此戰結束之後,允許苗軍協防海境水城。”
太虛海境的水城,是與中原金雷村龍涎口接壤的重要通道。苗疆在此駐軍,顯然意在威懾壓制中原邊境。
“你做夢!”
不同于夢虬孫的疾言厲色,蘊姬隻擡了擡手示意立在一旁的右文丞,冷淡客氣地吩咐:“右文丞,替我送送苗疆來使。”
送客。
“等等!”赫蒙少使阻止道,“并不是要你立即——”
“就算同意一百年還清,我也不會簽這種條約!”蘊姬乍然暴怒,周身劍氣随之凝水成冰,從地面凍結成傾斜角度、根根分明的鋒銳尖刺,逼向赫蒙少使,“當年我向師相提出的誠意,就是為了今日,讓他蒼越孤鳴逼我至此嗎?我為他考慮戰後缺糧,新王立威,他為我考慮了什麼!”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