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苛刻的條件,隻會令我于海境朝堂,再無立足之地。”她言之至此,近乎哽咽,阖眼強忍了忍淚意,十指攥拳,猶然壓着一絲顫聲,勉強擠出詞句,“我知赫蒙将軍也是領命而已,你回去罷。”
“這絲毫沒有揶你的意思。”赫蒙少使認輸似的歎道,“你棄王于不顧,至今無任何解釋,甚至在此之前,連一道報平安的消息也不遞來苗疆。王很惱怒,也不過分罷。”
“你?你……”
赫蒙少使不等蘊姬說完,就遞上了一封文書,繼續說:“王隻想要一份擔保而已。”
但這并不是一份擔保文書,而是一份婚書。
“一千萬石作為下定的聘禮。水城協防由鱗族領銜,苗軍混編其中。”
“聽你放屁!”夢虬孫劈手奪過婚書,龍氣貫走,撕裂碎片飛揚,“這是詐騙!哪裡來的一千萬,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海境賠錢賠人,還要謝謝你們嗎?!滾,立刻滾蛋,否則我就把你打出去!”
“我認識的蒼越孤鳴,不是因私害公之人。他不會為一女子興起刀兵。”蘊姬冷笑道。
“王也是一個莽撞俗氣的少年人。但凡公私兼顧,有何不可。為一個女子的确不能,但為了苗疆王後與大祭司,不妨一試。你之價值于苗疆,何惜一千萬石。”他這般說着,還挑釁似的轉向夢虬孫,“否則貴國龍子,不必如此惱恨。”
“你找打——”
“夢虬孫!夢虬孫,讓我和苗、和這位苗族将軍單獨談談。”
“小雲!”
“文書都讓你撕了,你還怕我簽什麼嗎?”蘊姬交給了他一段無遊絲,柔聲安撫道,“這裡是鱗王宮。沒事的,真有事我也會叫你。”
“你們有什麼需要瞞着我。”
“若你在場能保證不和他吵起來嗎?”
“我……”
“就信我這一回,好嗎?”
夢虬孫狠狠剜了他一眼,罵罵咧咧地同右文丞出了門。
終于隻餘兩人相視。
蘊姬随便找了一把圈椅坐下。蒼越孤鳴脫下了“赫蒙少使”的□□,走到她的身側。
“鐵軍衛兩萬精銳将于三日内抵達金雷村附近。畢竟那裡是中原所轄,苗軍集結而來,總要和俏如來費些口水文章。”
得到最想要的消息,長久高度緊繃的心神難免一霎松懈。蘊姬不自覺露出如釋重負,但旋即從蒼越孤鳴的笑眼裡,陡然警覺起來。
被拿捏了。
她現在的身份是海境的鎮國公主,而非苗疆祭司。洩露弱勢與不必要的情報,将會使海境在兩國合作之中更為被動。
然而海境雖是她的故鄉,但自歸國以來,她就如同孤身一人潛回大海,旁無可靠助力,處處刀鋒,步步陷阱,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籌謀算計,提防試探。
她太疲累了,太需要一個振奮的好消息了。以至于竟然忘記了此時此刻,苗王不再是她可以全心信賴的夥伴。
一息之間,蘊姬端起公事公辦的标準笑容:“既如此,中原方面,我讓右文丞再親自跑一趟。隻是,苗疆協防的提議,隻怕會引起他們不必要的猜忌。”她還是希望苗疆能夠放棄駐軍的想法。
“中原武林竟有人尋鐵軍衛滋事。若孤王不做些應對姿态,豈非讓人以為我苗疆可欺。”蒼越孤鳴談及此事眉蘊冷鋒,目光觸及蘊姬之時,又變作溫軟馴良,一雙湛藍笑得乖巧,“一些苗中邊境的小摩擦,不必你勞心,孤王處理便好。隻是這兩萬人馬不是小數,孤王也須得給朝野一個交待。”
言下之意,是不會放棄海境水城的要求。并且婉拒了她對苗疆情報的打探。
蘊姬擡頭望着智珠在握,從容不迫的苗王,縱使她從前便常常為蒼越孤鳴的悟性與禀賦所撼,卻也未曾料想到會這樣快地成長為難纏的對手。當她的身份立場轉換,看待很多事情,就難以像祭司台時那般輕松愉快了。
因為身份即立場,立場即利益。
美貌天真的小王子,終究是長成了殺伐果決的萬狼之王。
蘊姬垂下了眼眸。
明知自己與海境都沒有徒勞感傷的餘裕,她仍無法忽視那一刹的心緒複雜。
然而下一刻,長身玉立的高大苗主卻突然屈膝盤腿,直接坐到了地上,一隻手臂就閑閑地搭在膝彎。好似他們不是在鱗宮華麗内室秘密商談,而是在西苗廣袤草原之上席地而坐。
這使得原本仰望苗王的蘊姬,變作了俯視蒼越孤鳴的角度。
“怎麼瘦了這麼多?為什麼之前都不遞來消息?”
暧昧缱绻的尾音萦繞耳邊,周遭的溫度都似在直線上升。蘊姬起身躲開探問意味的觸碰,快步走出一小段距離,冷下面色。
“佛國前車之鑒,你竟還孤身入他國戰區。”
蒼越孤鳴收回落空的手掌,轉為支頤:“朝中有王叔與軍師暫領,王族親衛會将要事機宜呈遞禦前。更何況,這次來的是‘赫蒙少使’。”
蘊姬聽罷,難免一絲黯然。苗疆上下齊心,蒼越孤鳴方敢如此兵行險着,而海境内鬥不止,才會淪落要依靠外族力量解決叛亂。
其實她并非不知,夢虬孫說得是立國正理。
可現在也不是消沉的時候。
她重新走回蒼越孤鳴的身前,伸手示意拉他起來。這是一個示好和解的信号,但對方握緊她的手背,卻猛然反向将人拖拽過去!
蘊姬毫失重跌倒,撞入懷抱,還來不及找回平衡,就感到領扣崩解,衣襟大開,附有刀繭的滾燙手掌撫過她裸露的頸側。
“放肆!你想做什麼!”
她心神震駭,左指即刻要纏出無遊絲,就被牢牢按住。
一顆苗銀鑲嵌的狼牙吊墜垂到胸前。蒼越孤鳴起身放開了壓制。
“你以為孤王想做什麼。”
蘊姬氣得咬牙,扯下吊墜狠狠砸給蒼越孤鳴,“我可以接受你為了苗疆所計,不願援手。可你憑什麼跑來消遣我?你以為這是哪裡,你以為你是誰!”
“孤王從沒這樣想過,也不可能抛下苗疆國政,還用兩萬精兵來消遣你。”
這話在理,蘊姬急沖的怒火稍稍鎮定下來。
“既然如此,這件信物就請你收回罷。”
“孤王送出的東西,沒有退回的道理。”
“雨音霜不就退回給你了嗎?”
“你和她比?你在吃醋嗎?”蒼越孤鳴笑道。
蘊姬不再回應,轉身向門外走去,卻驟然被從後撈入緊密的懷抱。
“你放手!”
“雲遠,不要對我這樣殘酷。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在我愛上你之後,卻把你的柔情全部收回,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那隻是一個假名。你我之間,本也是沒有任何——”
“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你是誰的女兒,誰的弟子,誰的好友。我隻在意,要你在我身邊。我不是沒想過放棄。所以才故意不去找你,也不聽你的消息。但是,接到你的消息時有多開心,看到你的來意時就有多傷心。”
“苗王——”
“我不喜歡你的稱呼。”
“我不喜歡你的對待。”
蒼越孤鳴退卻一步,雙手平攤,以示誠懇。柔軟的眼角低垂,難免投下一痕落寞的光影。
“你那時明明接受孤王吻你。現在,竟連抱一抱也不可以了嗎?”
“我什麼時候接——我不想做這種交易。”
“孤王此刻倒希望,你肯拿感情做交易。”
“什麼?”
“因為交易總有價格。孤王相信,這世上苗疆之主出不起的價格,也不會有多少人出的起。”
蘊姬簡直要被他的神邏輯打敗了。
但他又忽然肅正了聲色,“說笑而已。無論如何,我會幫你這一次。就如那時,你幫助我一樣。”
“但是我已經不……”
“我知道你怎麼想,但我要你欠我的。雲遠,你我之間,休想兩清。”
蒼越孤鳴手持着人皮面具走出門外之時,正見到夢虬孫一臉果然如此的惡狠狠。
“欺詐拐騙,巧取豪奪,果真是狼心狗肺,狼子野心!”
“龍子風趣。”蒼越孤鳴笑眯眯地對視過來,雙手張懷,竟更溫文爾雅,落落大方,“本屬孤王所有,何須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