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這不公平!”
北冥缜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日會在鱗王的面前,為夢虬孫大聲鳴冤,但此時他的确這樣做了。
“異弟勾結邪佞,毒害娘娘,如今證據确鑿,卻不處置。夢虬孫不過遭人脅迫,困陷敵營,那些逆賊之言怎可相信!兒臣可以擔保——”
“哈。”
難辨喜怒的簡短氣聲,就将北冥缜的未盡之論掐死了在喉嚨。他驚覺自己的僭越之舉,一激靈地跪在榻前,額頭觸地,向着剛醒不久尚且虛弱的北冥封宇謝罪。
鱗王未曾判罰,也不曾判恕。
燭龍炎勁的餘毒仍在侵害五感,使得北冥封宇的眼前還存有一層迷霧般的白紗。他大約望向蘊姬所在的方位,面色沉穩嚴峻,并未因視力的缺損而有半分動搖。
“蘊兒以為呢?”
“北冥異之罪非是不議,而可後議。當務之急,是切斷對方的魔兵增援,徹底剿滅黑彈隐蔽之下的玄玉軍主力。”
“魔兵嗎?”北冥封宇看似随口重複,微揚聲調卻有千鈞。
蘊姬垂了眼,一時沒有答話。
伴風宵為了從北冥異案中脫罪立功,不僅在審訊裡把舊日主子賣得明明白白,也添加了不少陷害攻擊夢虬孫的私貨。
伴風宵臆測,那些自雙龍失蹤之後出現的怪物仆從軍,是從前移交給海境的魔世俘虜。
但蘊姬明白,是八纮酥浥在重啟龍眷試驗。
與他境王族一樣,鲲帝皇室也有屬于自己的鎮國功法,結合太虛海境的特殊環境,威力大增。更遑論海境成規帶給黎庶鱗民的精神震懾。
鳍鱗會以龍脈回歸為号召,徹底舉起反旗,又以大量低級龍眷仆從軍消耗王軍實力。
易地而處,蘊姬或許會為八纮酥浥擊掌而歎一句好算計。但在此時,她隻覺這張無邊無際的大網會拉着夢虬孫一起墜入萬劫不複。
“他不是那種人。”蘊姬擡頭直視鱗王,聲音不避不讓,“如果真有什麼糟糕的事情在發生,那也一定是夢虬孫受到脅迫。隻要将人解救出來,一切就會得到解決。”
“也許。但更可能的是,早已沆瀣一氣,畢竟那些賊子僭稱其龍首。給本王一個理由,一個不誅滅這等王統威脅的理由。”
北冥封宇的指節輕扣在身側,本應是難以聽到的摩挲細響,落在蘊姬心中卻俨然是催命閻羅。
“榕烨的治療還沒有結束!”蘊姬急聲道。
鱗王眸中精光微閃,倏忽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反是北冥缜被這明示的威脅駭得一跳。
“皇姐慎言!”
北冥封宇揚手制止他,眼際尾紋隐見,口吻如同調侃,“你的條件,不是苗軍?”
“苗軍乃是苗疆之軍。榕烨是我一人之友。”
完全摒棄苗疆利害,隻遵從蘊姬個人立場,這是無論苗王蒼越孤鳴,還是副軍長風逍遙都無法做到的事情。
“退一步說,即便合軍,找不出黑彈隐藏的中軍與試驗地。面對源源不絕的傀儡仆從軍,你們也并無必勝的把握。”
“是我們。你的錯誤,就是不明白你的身份與責任。”北冥封宇嚴色回斥,“臣行有失,主君當罰不罰是為失政。虬龍至于今日之境地,皆因你優容放縱之故。”
“好,一切罪責在我,認打認罰,決無二話。可他是無辜的!未審先判——”
“本王的責任,就是周全海境免于動亂。這是不得不做的抉擇。”
蘊姬氣急,脫口而出:“是了,你之子嗣都可以犧牲,又怎會顧及旁人。可這究竟是周全海境,還是周全你們的海境!”
“你放肆!”北冥缜一把猛拽倒蘊姬,壓住肩胛,迫使她半跪下一邊身軀,奈何對方推攘掙紮,死死抵住,隻得自己出言圓場,“父王恕罪!皇姐大病未愈,神智混亂。兒臣這就帶她下去。”
“不必。”北冥封宇制止道,“缜兒,放開她罷。”
北冥缜驚疑,“父王?”
“本王原想尋一個合适的時機,但既然話已至此,何妨明言。”北冥封宇緩聲道,“本王知曉,你因師相當年所為,心懷怨怼,隻是不肯深談。無論誰人執行,抉擇是本王做下,也合該本王一力承擔。”
蘊姬抱臂而立:“怎麼承擔,展開說說?”
“皇姐!”
“好了,缜兒,你也起來罷。”
北冥封宇向愈發手足無措的鋒王擡擡手,轉向蘊姬。
“本王不隻是爾等之父,亦是鱗族子民之君父;不隻是海境之主,亦是鲲帝皇族之領率。本王要周全的,正是鲲帝治下的海境,可這也不等于要虬龍身死不可。否則,當年師相考證之時,本王就該殺他了。”
“所以?”
“蘊兒,可聽過螭龍案卷?”
“先王時期的最大逆案,朝野上下,株連無數。但狷螭狂一直……難道真有冤情?”
“這不是此時的重點。”北冥封宇進一步道,“以螭龍案卷,宣揚鲲帝暴政,鲛人無道,假天命龍脈回歸之說,觊觎海境治權。這,才是虬龍的取死之道。無論是鲲帝皇族還是鲛人一脈,都不會允許海境重現龍首。不過,若肯就此伏首投降,以免海境生靈塗炭,那麼本王也會恕其死罪。”
“終生圈禁?”蘊姬的眼前閃現撼天阙瘋癫猙獰的剪影,仿若某種天啟的谶言,不自覺咬牙,“那樣的事,開什麼玩笑。”
“也是不得已的保全措施。蘊兒,本王希望你能将功折罪,把虬龍帶回來。本王相信,你做得到。”
蘊姬怔然片刻,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從這場對話伊始,北冥封宇就再沒稱呼過夢虬孫的名字,仿佛那隻是一個從無交際的陌生人。
不僅如此,這場對話裡,還缺失了另一個關鍵的名字。
蘊姬擡頭,試探性地反問:“隻帶一個回來?”
“餘孽格殺勿論。至于北冥皇淵,已除名宗室,不必顧忌他。蘊兒,本王的寬仁也是有限度的。”
蘊姬的目光掃視過北冥缜,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她越發笑得急促,笑得發抖,幾乎就快要喘不上口氣來。
推開想要查看情況的北冥缜,蘊姬靜了靜心神。
“那北冥華呢?”
離開王寝的蘊姬未曾想過,蒼越孤鳴會在偏殿的門外等她,右文丞陪在身側。雖然他假借赫蒙少使之名,但海境的核心人員早已皆知真相。
“怎麼能讓你站這裡等着,太失禮了。”
“小事而已。我聽聞定洋軍換防,鱗王卸除了鋒王職權。究竟發生了什麼?你無恙否?”
她輕輕搖頭,神色很是疲憊。
右文丞唯恐她在此處洩露禁中語,急着打岔提醒。
“王憂心鋒王殿下不肯休整。果真是慈父之心,一視同仁。”
蘊姬冷冷,“你講得真好,以後别講了。下去。”
“哎。”右文丞得令,迅速圓潤下去。
眼見蒼越孤鳴欲言又止的猶豫,蘊姬率先踏入庭院,招手示意。
“缜弟隐瞞了北冥華遭擒之事,罰了兩天禁閉。”
“那右文丞為何?”
“鱗王偏私貝後所出,乃是皇城公開的秘密。人人皆以為宮中忌諱,故而總是欲蓋彌彰,小題大做。讓你見笑了。”
“其實,”蒼越孤鳴躊躇道,“我之前也隐約有覺,似乎無人理會他的下落。看來此人确實相當顧人怨。”
“人都沒有見過,偏聽一面之詞,可不像你。”
“我見過鱗族皇太子。雖不知鱗王是否果真有所偏向,但我見到的你與北冥觞,從未有此等無稽之談。”
“……”
蒼越孤鳴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晃了晃自己的頭,指着一邊的耳朵。
“我來隻是想告訴你,無論何時何地你需要傾訴,這雙耳朵随時候命。啊,你終于笑了。這麼美麗的臉,就應該多笑笑才是。”
而在另一邊,黑彈籠罩的隐蔽所在。
昔蒼白的劍光如電,擦過明服麗人白皙脖頸,狠狠貫穿進另一人的頭顱,霎時腦漿飛濺。
“該死,紮得太深了。這腦滿腸肥的人渣,真惡心。”
他沉着臉從屍體上拔出佩劍,粘稠的血流聲和皮骨撕裂聲清晰可聞。
下一刻,另一種魔音貫腦而過。
“啊啊——痛死本王了!啊啊啊——”
昔蒼白反握血迹未冷的劍柄,給北冥華以迎頭痛擊。
“閉嘴!再吵就送你一起做鬼!”
“你敢?!”
“我可沒有刀叔的善心。多餘給你這種廢物。”昔蒼白惡聲惡氣地吼他,“快把衣服脫了。”
北冥華驚得一佛出天,雙手攥緊外襟搖頭後退。
“難道?難道你也?你們!你們這些變态!怪物!本王誓死不從!想都别想!”
“你才變态!你全家都變态!偷女裝的變态!”
昔蒼白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直接上手去扯他的裙帶。北冥華不肯給他拽,兩個人你追我趕,厮打糾纏,場面一時不忍直視。
直至驚動了巡視衛兵,呈報至于八纮酥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