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重複的日子
夢境中,是無盡空曠的地方。
眺望的視野裡出現了一個身影,那抹身影将雙手揣在兜裡,站在模糊的地平線上,興許是看見了他,擡起一隻手,招了招……不,與其說是招手,不如說是揮手告别。
他能夠看見那個人的嘴角噙着微笑,那抹笑裡仿佛包涵了很多說不清的内容,那個人的嘴唇動了,在說話。
聲音很輕,聽不到聲音。
【……再見?】
不知道那是誰,但那個身影變得越來越不清晰,本能促使他向着那個人奔去。
想抓着點什麼,隻來得及喊出那人的名字。
【——(屏蔽)!】
眼前漸漸覆滿無垠純白的光。
他似乎做了一個夢,沒有邏輯,沒有秩序,莫名其妙,可胸腔裡卻傳來突如其來的窒息感……
醒來時,照進窗戶的陽光有點慘白。
床頭的紙片寫着“按時吃藥,一次兩片”,下面附帶一個笑臉。
他抓起瓶子,擰開瓶蓋的瞬間,什麼東西閃電般地蹿過腦海,一個輕佻的聲音似乎在耳邊響起——
“靓仔藥不能停啊!”
他心裡有個聲音在回旋着一個奇怪而模糊的名字,像煙火一般幾乎在他的腦袋裡炸開。
一霎那,仿佛有根弦斷了,他的手一抖,藥瓶掉到了地上。
那藥瓶是空的,救不了他。
胸腔裡空了一塊位置,填補不了的位置。
而那個永遠也想不起的人,一直住在心底,走不出去……
番外、雪碧的視角
他笑得特别欠揍,手拎着小魚幹,朝我晃了兩下,“想不想吃?”
我氣呼呼地拿爪子亂抓,卻怎麼也抓不到,看見他把小魚幹銜在嘴裡咀嚼着,眼睜睜地瞅着他咽了下去。
“喵嗚~”我斜眼瞥他,原地趴下不動。
他蹲在那裡,笑得眉眼彎彎,笑得賤賤的,“求我啊,求我我就給你。”
哼,人類!
與這隻人類的孽緣開始于一個梅雨季的傍晚,被他撿到的那天下着毛毛小雨,我坐在垃圾桶蓋上,看路過的每一個人。
人們行色匆匆,隻有他停下來,彎下腰,摸了摸我的頭,拉開衣服的拉鍊,把我揣進懷裡。
“靓仔,你看我撿到了什麼?能不能養它?”
他一進家門,就把我抱出來,兩隻手剛好托起我兩隻前爪。
另外一隻人類看起來很兇,盯着我看了半天,我快要被這無形的壓力窒息了,隻得無辜又委委屈屈地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喵~”。
“哎呀别怕啊!”他一面笑着,一面把我抱得更緊了,“靓仔養咩?”
後來他給我取名叫雪碧,正式成為家裡的一員。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不着調的叫阿七,那個兇兇的叫柒,他們是一對……明明兩隻都是公的,怎麼生崽?
人類有句話叫“做人最要緊的就是開心”,我不能理解,什麼叫做開心呢?是我吃小魚幹和貓咪罐頭時那樣的感覺嗎?
有時看着他們,我似乎有點理解這句話了。
他們經常在周末時一起看電視,偶爾還互相挨着,偶爾還打鬧起來。
有次阿七拿路過的我放到胸口上,當擋箭牌。而那個很兇的家夥俯下身,在阿七的嘴角上碰了一下,我聽見阿七咚咚咚的心跳聲,很大聲。
他們還喜歡擠在冬天的被窩裡……
說實話,我也喜歡這個,可這兩個人摟得死死的,我努力想把自己塞進他們兩個胸膛中間,卻怎麼擠也擠不進去。
氣得我在阿七耳邊直叫喚,他睡得很香,在夢中幸福地留着口水。
我隻好來到阿七頭頂,找了個地方,舒舒服服地趴着,美美地睡一覺。
一大早,還在打呼噜的我被抓住了命運的後頸肉,我睜開眼,對上一雙可怕的眼睛,還有陰鸷的眼神。
我表情呆滞,雙眼無神,心裡暗暗地想,男人嫉妒的嘴臉真可怕。
……
直到有一天,很兇的人類有點奇怪,露出一種迷茫困惑的表情,似乎不認識我,也不認識他了……
我第一次看見阿七生氣,他揚着眉毛,揪住他的領子,對他吼道:“你開什麼玩笑,你以為你這樣很幽默嗎?”
但那個兇兇的人類隻是用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睛看着他。
阿七拉他出了門,不知去了哪裡,很久很久才回來,帶着滿身的沉默,兩個人都不做聲。
之後他們總是一起出門,有時候甚至好幾天都不回家,那段時間是街角那個開花店的名叫可樂的人類小女孩來照顧我。
這段時間持續了半年,他們出門時間終于縮短了,不過也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門一趟。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兇兇的家夥生病了,一種在外表看不出的病。
……
家裡的氣氛并沒有沉悶下去,因為有個鬧騰的家夥在,無論怎麼樣,這個房子還是像一個家。
可忽然有一天,阿七整整一天沒有回來,房子裡好像一切都靜止般,隻有牆壁上的時鐘發出“滴答滴答”的微弱聲,像是一個絕症病人在打着點滴。
電話突然響了,阿七不在家,他就去接了電話。
不知道那一邊說了什麼,握住聽筒的手背突然青筋畢露,他将聽筒握得那麼緊,就像要把聽筒給捏爆了。
他沉默不語,最終挂了電話……
我的碗空了,幸好柒還會給我倒貓糧,不然我隻能當一隻壞貓咪,去扒櫃子,去咬破那隻裝貓糧的袋子。
這家夥向來對我很差,就算生病之後,也是對我愛答不理的,把我當成空氣貓,這次居然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盯着我吃飯。
對不住,我受不了你這份熱情。
我調個位置,用背脊對着他。
他擡手,試探性地摸了一下我的毛。我整隻貓猛地一抖,回頭瞪他,卻發現他根本沒有在看我,而是以一種很空洞的表情在遊神,就仿佛他整個人都是空的。
阿七不在的第三天,那個很兇的家夥穿着一身黑西裝出了門。
他很少穿得那麼帥那麼正式,還在口袋裡放了一朵白色的花。
出門前,他回頭望了一下我,那眼神很奇怪,眼睛裡似乎閃了一些光。
那雙夜色般的眼睛總給人很沉靜的感覺,但是那一閃而過的光芒,似乎帶着别的情感。
今天是阿七不在的第四天,柒再次忘記了我們,當然包括阿七。
等阿七回來,我要一邊蹭着阿七的褲腳,一邊大聲告訴他,家裡隻有我還記得你哦!
區區兩腳獸也想和我等高貴的貓星人争寵,哼哼哼,這就是下場。
我趴在窗台上等,卻一直等不來那個身影。
已經六天了,阿七真的不見了!
我急得掏心掏肺睡不着覺,在屋子裡胡亂地翻找,他是不是已經回來了,隻是要吓我,所以藏起來了?
桶子裡、衣櫃裡、門後頭……我找了,可沒有。
我決定了,我要去找阿七,因為開始有一丁點想他。
真的隻有一丁點。
我跳上窗台,躍了出去,離開了我的家。
兩邊的行道樹綠意濃濃,在地上灑滿了巴掌大金燦燦的光斑。
我又坐在垃圾桶蓋上,看着那些人,沒有他,沒有一個人是他。
我一直等,餓了就翻垃圾,困了就藏進垃圾桶裡,可我沒有等到他。
冬天過得很快,一瞬間就朝尾聲奔走過去。梅雨季什麼時候才會到來?我什麼時候才能等到他?
“雪碧?”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來,腳步哒哒哒,一張認識的臉湊近了,看着我,“怎麼瘦了?”
可樂抱着我回了她的家,在她家住下,偶爾還能看見柒,那張缺少面部神經的臉,眼睛下帶着青黑色的陰影。其餘不變,隻是越發陰沉、寡言。
偶爾我還會夢見過去某個冬天的早晨,他們躺在被窩裡,柔和的陽光正照在那兩人臉上。
一夢醒來,胸腔深處微微地發酸。
轉眼就過了六月,天氣開始熱了起來。
夏日午後的陽光總是很好的,帶着讓人倦怠的庸懶。
趴在花店的躺椅上睡覺,陽光從地面緩慢地爬行過去。
“雪碧!”可樂推門進來,身後跟着一個熟悉的人。
我從躺椅上跳下來,蹭了蹭可樂的褲腳,又過來擡頭望着他,打了一聲招呼:“是你啊,好久不見。”
“雪碧你乖不乖啊?”可樂拿了一包小魚幹,蹲下來。
我仰起腦袋,接受着她的撫摸,至于她拿小魚幹逗我,我也懶得動彈。
……
我已經老了,很老了,也越來越懶,流浪的日子帶給我的是一身的病痛。
聽說貓隻能活十幾年,忽然我有點慶幸我可以先一步去見他。
也許在某個溫暖的午後,無數落滿金光的回憶會重新回到我的夢境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