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大叔上前一步,雙手絞在一起,像個做錯事的學生,回答道:“這娃……爸爸死了,媽媽是聾啞人。這兩個是老師,我跟她一個村的。”
醫生愕然,已準備好的責備的話停在嘴邊。
大叔繼續說:“她爸爸中午幹活時死在自家玉米地裡,最後那片玉米地旱死,留下孤兒寡母。她媽媽身體不行幹不了農活,就在玻璃廠裡工作,女娃子挂念媽媽,放學就來廠裡等媽媽一起回家,沒想到……”
“她太懂事,怕花錢不想治,還是這個老師哄她才來的。我們從山裡出來,到縣城醫院說做不了,我們又來到這裡,她也不哭不鬧,很堅強。”
“醫生,她的眼睛能好嗎?”
三雙寫滿期待的眼睛齊刷刷看向醫生。
三個與孩子沒有血緣關系的大人走了些路,吃了閉門羹,連夜把孩子送來,沒有讓一株鮮花枯萎在黃土地裡。
孩子做檢查時不喊疼不亂動,因為她沒有依靠,需用堅強建成盾牌方可抵擋世間的利箭。
他想說些好聽的話,但是一張紙被揉皺再鋪開,折痕會一直存在,無法複原。
他隻能說:“我會盡量恢複她的視力。”
從業多年,他的滿腔熱血早已在日複一日的問診和手術中消磨殆盡,變得有些麻木,總想着,按部就班就好了,做好工作職責範圍以内的事情就好了。
但是現在,他希望自己會魔法。
……
張綿綿這邊在做手術前的準備工作,林舒和陳彥森去繳費。
林舒的手一直在抖,輸密碼時都按偏了,顯示密碼錯誤,她越急越錯,手抖得更厲害了。陳彥森輕輕摟着她的肩膀,跟收費員示意取回她的銀行卡,将自己的銀行卡遞了過去。
看到陳彥森成功輸入密碼,收費員面前的機器“滋滋”吐出單據,林舒苦笑了一聲:“你看,我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有什麼資格去怪别人。”
陳彥森看出她情緒不對,柔聲問:“怎麼了?”
林舒背靠牆蹲在地上,目視前方,但視線并不聚焦,緩緩道:“有一次,我在街上等紅綠燈的時候,有個阿姨拉住我,說她跟家裡人走散了,想借我手機打電話叫她家人過來與她彙合。這種騙子的手法見多了,我當時特别警惕,像個刺猬那樣,大街上人這麼多,她怎麼就逮着我了?但是她看我的眼神很真誠,我猶豫後還是拿出手機。”
她陷入回憶:“我說,你念号碼,我撥,聲音外放。她也知道我在擔心什麼,與我保持着一定距離,直到那通電話結束。綠燈亮起,我走到馬路對面回過頭,看到一個叔叔走到阿姨身邊,牽起她的手,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我覺得我的人性出現了裂痕。當别人向我尋求幫助的時候,我猶豫了,差點就做了不善良的人,我很難過。”她的眼淚忍不住落下,“就在剛剛,我還沒弄清事實就先去責怪,我再一次不善良了。”
陳彥森輕輕為她拭去淚水:“以自己為先沒有錯。你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騙子,你這麼想沒錯。”
林舒哭出聲:“在玻璃廠的時候,我很生氣。她為什麼讓這麼小的孩子進玻璃廠,為什麼不看好自己的小孩,為什麼沒有在孩子受傷的第一時間送她去醫院,隻在一邊不停哭。”
“綿綿的身子很冷,一直在發抖,我怎麼都捂不熱。她其實很疼,也很害怕。”她捶着自己的心口,“我的心好痛。”
陳彥森緊緊握住她的手,不讓她傷害自己。他知道她需要發洩,便不說什麼,靜靜做一個聆聽者。
林舒抽抽搭搭地繼續說:“我不知道她經曆了這麼多,我甚至都不敢想象她知道丈夫在農作時死去是什麼反應的。作為一個沒出過大山的聾啞人,她能振作起來到玻璃廠工作賺錢養活自己和孩子,是很了不起的,可我當時卻在生她的氣,在怪她。”
“陳彥森——”
陳彥森連忙接上:“我在。”
她對他的回答沒有反應,似在呓語:“其實我自己過得也不咋地,但是看到别人過得不好我就會很難受。為什麼上天不能把金錢和幸運值均勻地撒給每個人,讓大家都過得好呢?”
她低喃:“我想要好好活着,想要李洛詩好好活着,想要張綿綿好好活着,我很貪心嗎?”
她好累,好累,靠在陳彥森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
林舒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長椅上。
醒來的地方太陌生了,她心一慌,瞌睡蟲瞬間全跑掉,下意識喊了一聲:“陳彥森。”
“我在。”
熟悉且安心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林舒循聲望去,看到他站在病房前與醫生談話,朝自己揮了揮手。
林舒走過去,站在旁側聽了會,剛蘇醒的大腦艱難地捕捉了幾個關鍵詞:保住眼睛、下午出院、一個月後放晶體。
兩人聊完,齊齊看向在一旁不說話卻一個勁點頭的林舒。
林舒一醒來就聽到好消息,心情大好,說話都不自覺地帶着輕松的語調:“醫生,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她?”
“晚點吧,”醫生看了看手表,“你們去給她買點吃的。”
林舒鞠躬:“好的,謝謝醫生。”
醫生走了兩步,轉過身說:“你們也吃點東西吧,辛苦你們了。”
他剛下手術沒多久,疲憊感自雙眼流出,青黑色的眼袋讓他看起來更憔悴。臉部肌肉往下走,嘴角向下彎,是疲倦到極緻時無法自控的體現。
林舒想起第一世的自己有幾次在公司通宵加班,去洗手間洗臉讓自己精神起來,從洗手盆擡起頭,看到的也是這樣一張臉。
這樣疲倦的情況下,他依然很溫柔地對他們說“辛苦了”。
遇到這樣極好的醫生,張綿綿很幸運;醫療體系裡有這樣極好的醫生,大家都很幸運。
等張綿綿做完檢查,再吃點東西,林舒等人幫她辦理手續離開醫院。折騰了一晚上,孩子心頭大石落下,靠在林舒身上睡得很安穩,以至于山路這樣颠簸都沒醒。
回到玻璃廠,林舒把熟睡中的張綿綿交給她媽媽,後者忍不住哭泣卻擔心吵醒孩子,咬緊嘴唇強忍着,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示意他們等一下,然後從身後的櫃子裡拿出三袋東西遞給他們。
林舒一袋,陳彥森一袋,摩托大哥一袋。
林舒打開一看,是滿滿的一袋子紅薯,上面還有泥土,看得出是剛從地裡挖出來的。這滿滿的三袋,都不知道夠她們吃多久了。
她擺擺手,又搖搖頭,想要把紅薯還回去。
可張綿綿媽媽不肯收,将袋子往林舒身上推。
兩個人都沒有發出聲音,但肢體替她們言語。
摩托大哥說:“林老師,你就收下吧,這是她感謝你的方式。”
是啊,她不會說話,也沒什麼錢,家裡最值錢的就是地裡的東西,也是最能果腹的東西。
林舒聽罷,不再推辭,收下了滿滿一袋的心意。
陳彥森把袋子放在地上,對張綿綿媽媽做了幾個手語動作,但見張綿綿媽媽一臉疑惑地看着,最後搖了搖頭。
摩托大哥:“陳老師,你這是專業的手語吧?我們不懂這個的。”
陳彥森問:“那你們平時跟她怎麼溝通呢?我想将醫囑告訴她。”
她不識字,也不會手語,要怎麼溝通呢?
摩托大哥摸了摸後腦勺,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平時都是用最簡單的方式溝通,‘對’是點頭,‘錯’是搖頭,要她幹點什麼就演示一遍。”
陳彥森沉思片刻,拿出藥品,演示了一遍換藥流程,最後豎起食指表示“1”,即一天一次。
張綿綿媽媽很聰明,朝他重重點頭表示自己學會了、記住了。
摩托大哥又說:“陳老師,你也不用太擔心,剛剛綿綿記住醫生說的話,我也記得這藥要咋換,我這幾天都會提醒她的。”
陳彥森:“那麻煩你了。”
摩托大哥憨厚一笑:“哎喲哪裡話,我們是同村的哇,應該的。倒是你們,你們是城裡來的娃娃,來我們這裡真是受苦了,應該要謝謝你們。”
“我看你們昨晚忙前忙後都沒休息好,”摩托大哥一手一袋紅薯,“我幫你們拿回學校。”
“不用不用,我們自己來就行。”兩人連忙說。
“别客氣。”大哥十分豪邁,邁開步子就往學校走,提着兩袋沉甸甸的紅薯,步子依舊很穩。
他表達謝意的方式很直接,真誠又淳樸,就像他腳下的黃土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