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記事起,生活中就沒有爸爸這号人,媽媽會不由分說将她從書桌上拉起來打她,可能僅僅是因為她把書包放在地上而不是椅子上。
媽媽會避開臉、手和脖頸,專門打她的屁股和大腿,因為她的校服短褲是及膝的,打在這些地方不會被人看到。
有時候是衣架,有時候是雞毛撣子,有時候是鐵尺,有時候則是一根藏在冰箱底下、專門用來打她的長棍。
媽媽一邊打她,一邊哭喊道:“你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你爸不喜歡你?都是因為你不乖,他才不回家的。”
人類對于親情的感知和依賴是與生俱來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但他們生來就是會愛爸爸媽媽的,對于他們說的話無比信任。
既然媽媽說她不聽話,那她就是不聽話;既然媽媽說爸爸是因為她才不回家的,那她就是導緻這個家分崩離析的罪人。
她眨着眼,閃着淚花,但不敢哭出聲,罪人怎麼敢哭出聲呢?她小心翼翼地說:“媽媽對不起,我會聽話的。”
媽媽放下手中的衣架,抱着她大哭:“寶貝對不起,媽媽不應該打你,媽媽以後不打你了。”
她知道媽媽下次還是會打她,每次都這樣;但她依然順從地應着“好”,每次都這樣。
她會感到迷茫,媽媽會罵她、打她,但媽媽也會抱她、向她道歉,那媽媽到底愛不愛她呢?
她想不明白,隻确定自己很愛媽媽。
“媽媽”是帶她來到這個世界的人,也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學會說的第一個詞。媽媽,媽媽,她生來就愛着這個女人。
她愛着媽媽,所以她不舍得讓她落淚、不舍得看到她難過,更不舍得罵她、打她。
所以即便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她也努力模仿做一個“聽話”的人。
她撿起放在地面上的書包,她疊好被子,她按時按質完成作業,她考取全年級第一的好成績,她當上少先隊隊長,她拿到市裡朗誦比賽一等獎,她學會做飯。
但是大腿上的傷痕并沒有減少。
這樣長大的她跟媽媽關系疏離。不開心的時候,她也會想告訴媽媽,她很難受,她想要得到安慰,但同時她又很恐懼很排斥媽媽靠近自己。
有時候晚上不想加班,她會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逛,随便坐上一輛公交車,往未知的目的地駛去。
坐在搖搖晃晃的公交上,看着公交行駛、靠站,有人上車、下車。她坐在靠近後門的位置,身邊人來人往,她就這麼呆呆坐着、看着,突然疑惑他們在幹什麼,為什麼這麼匆忙趕路?
背着書包的小學生跟小夥伴熱切地聊着某部動畫片的劇情,說待會回家做完作業可以看一集;穿着校服的中學生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在昏暗的光線下認真做着卷子;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在跟他的小孩打電話,夾着嗓子說爸爸很快就到家啦;挎着電腦包的女人在跟同事通話,說待會回家将最新的報價單發給他;拉着裝滿肉菜的小推車的阿姨發了一段語音,點開語音聽回放:“今晚給你們做紅燒鲫魚。”
每個人都有去處,那她呢?
念書的時候每天認真上課寫作業,為考取好成績而努力;畢業後每天按時上班下班,不用加班的周末跟朋友出去看個電影吃個飯,然後各回各家,大家工作都忙想湊個四五天去遠一點的地方旅行都湊不上;如今年紀到了,那就按照絕大多數人的步伐,計劃着結婚生子,為共同養育下一代而努力。
靜下心來想一想,她是為了什麼?她想要的是什麼?
是因為媽媽說她不聽話,所以她要聽話;是因為她想讓爸爸回家,所以拼命做一個乖孩子;是因為老師們都說學曆很重要,所以她努力考到南苑最好的大學;是因為爸媽說她該結婚了,所以她問劉沐鑫“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更是因為大衆主流思想影響,所以她努力工作,即使每年都被分到做班主任也毫無怨言,勤勤懇懇做好每一件事,真心對待每一位學生,積極參加各種比賽。她關注評職稱的要求,規劃着未來職業道路,同時也在計劃結婚。
就是因為絕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人生軌迹,所以她也必須要這樣活嗎?
南苑的天氣變幻無常,經常毫無預兆下起大雨,就像突然往吵鬧擁擠的人群中投入一個裝滿水的氣球,啪嗒一聲水花四濺,濺濕人們的褲腳,人群在一瞬間迅速散開,留下幹癟的氣球躺在地上。
她看向車窗外,有傘的人匆忙撐開雨傘,沒傘的人連忙護着頭頂跑到屋檐下,路上的車不約而同開起雨刮,放慢車速。
雷電交加,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在車頂上、車窗上,發出咚咚的聲音。她像獨自一人坐在空曠的房間裡,雨滴在與她對話。
是世界末日了嗎?她心想,如釋重負地笑了,太好了。
這樣,她就不用思考了。
林舒緊緊牽着李洛詩的手,起初想說些什麼,後來發現她隻是需要有一個人靜靜聆聽,便專心做一個聆聽者。她送李洛詩回教師宿舍,給吉仔添了水和糧食,輕輕帶上門離開。
她走出教師宿舍,拿出手機,看到劉沐鑫給她留言:【我在剛剛吃飯的餐廳等你。】
她趕回餐廳,這個點餐廳已經打烊,劉沐鑫坐在店門的台階上擡起頭來,一臉倦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