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的眼睛已經适應黑暗,猛然開燈讓她感到刺激,最低檔的白熾光都把她閃晃得頭暈目眩。
恍惚間,她似乎又回到與紀予生初逢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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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念拎着鑰匙看他把剩下的那沓書與她放在窗台上的書擱在一起。
臨近夜幕,走廊頂部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硬朗的面龐,使他冷白的皮膚染了幾分暖色,在他身側的花灰瓷磚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影。
因為過于專注影子的變化,她被他那句自然又随意的“程念同學,這裡是全部了嗎”吓得不輕。
被陌生人叫自己的名字總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而他的嗓音有種雨滴在美玉上那般透潤清朗,讓程念忽覺得喉嚨癢癢的,想回答他又說不出話來,好似跑完八百米後的症狀。
她其實有些困惑,按道理說,即便是他聽了老楊言談之間叫過她的名字,但也不至于用這麼笃定的語氣直接就發問吧?至少也先要有禮貌的互相詢問名字環節,這樣也比較好向愛給她布置任務的李星月交差。
“程念同學?”
她正思索着,自己的名字又被那人話出來,言語像空氣般無孔不入地氤氲在身邊。
思緒被抽離又迅速回攏,即使心神混亂,她依然還能克制莫名的腦熱回答他:“嗯,目前就這些,有幾本練習冊應該要下周才能送來。”
怎料鑰匙插進鎖孔裡卻擰不動,努力維系的鎮定自若遊離在崩塌邊緣,苦心轉移注意力無果,心裡的疑惑一時難掩:“你怎麼就知道我名字了?還那麼肯定?”
他愣了一瞬,興許是覺着問得直白又倉促,但也有理有據地認真回複:“我去辦公室報到,楊老師在排座次表,把班幹部用紅筆做了标記,你的名字最顯眼,剛剛還喊了好幾遍,很容易對上号。”
他們班的座位每周一換,座次表也随之每周一換,貼在多媒體的鐵皮上面,主要作用是方便科任老師抽人回答問題和記不聽話同學名字給班主任打小報告。
“噢。”如此義正嚴詞的回答,她竟有些無言以對。腦袋瓜子一轉,擡眉又問:“禮尚往來,我也應該知曉知曉你的名字吧?”
終于問出了關鍵性問題,程念心裡不覺地松了一口氣,同時她也發現擰不動鎖孔是因為自己拿錯了鑰匙。選書的時候她怕把鑰匙搞丢,順手扭進自己的鑰匙串裡,剛匆忙之際習慣性拿自己房間鑰匙在那兒胡亂戳。
“紀予生。”他回答地十分幹脆。
程念在心底默念了好幾遍,試圖拼湊起每個音節所對應的字。
明明在她腦海裡最熟悉的“ji”姓應該是學過的課文作者——季羨林的季,一年四季的季。
但是那“紀念”的“紀”,她好像隻在小說裡見過的姓氏卻不斷地在她腦子裡跳躍,久久揮之不去。
記餘生,寄餘生,紀餘生。
就單從名字上看便十分合乎情理,人們通常說一個人的名字代表了取名人的寄托和美好祝願,就隻關于眼前人的話,她很認同這個說法。因為他整個人的氣質與名字别無二緻,的确是那種見一面就能讓人記憶深刻的驚豔型。
程念連帶着思考後面兩個字,越發确信了他的姓名應該如她所料,便要帶着肯定的意味追問,解釋詞一直在嘴邊打轉就是想不出個好的,隻好磕磕絆絆地蹦出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話:“那個餘生是吧。”
她邊說還用手指在空中小幅度比劃,還沒比劃出什麼名堂就放棄了,自己都認為這确實識别難度過大。
沒想到他倒是像看懂了似的,輕搖了搖頭說:“有些不一樣。”接着逐字解釋:“紀念的紀,給予的予,花生的生。”
“第二個字多音字噢。”程念點頭,神色舒展。
紀予生聽聞頓了頓,欲言又止,後又開口道:“也可以這麼理解。”
他把窗台上的書都整齊地抱在懷裡,興許是手上使勁的原因,加上皮膚本來就白,修長的手指延伸出明顯的青筋。程念看得仔細,他有些刻意的靠左牆走,也遮掩不了左手背上輸液後的透明止血貼。
誰還沒輸過液呢,她小時候可是診所常客,輸液跟吃飯似的,現在依舊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
隻不過病人都需要多一些關照。
程念走上前去将他靠牆半路攔截,“我空着手也不太好,幫你拿一些吧。”邊說邊動手,他張口的話還堵在嘴邊,她自己已經直接上手抱走了一半的書走在前面,留下略微怔愣的紀予生在其後。
不得不說,他鮮活的表情使得程念走在前方不由地偷笑,同時也讓兩個剛見面的陌生人些許尴尬的氣氛籠上了一層松弛感。
回教室的路上兩人并走無言,一個緊挨着欄杆,眼神飄忽不定,對欄杆外的黃角樹行注目禮,不好意思向内側有人的地方張望。對比起來,另一個倒顯得更坦率自然,在正常行路基礎上稍微靠裡給她留足行走空間。
程念率先走進教室,将書放在靠後門的最後一排位置上,對身後的紀予生說:“你暫時就隻好坐這個位置了,我們班座位一周一換,下次是國慶回來換。”
她一轉身,發現他隻離自己一步遠,同他講話總是需要仰頭,随後又有些别扭地補充道:“是按身高排,那你可能還是得坐這兒。”
“好。”紀予生将書本擱在桌面,又回了句:“這裡挺好的,今天謝謝你。”
“客氣客氣,同學之間就是要互幫互助嘛。”被他坦誠的眼神鎖定,程念瞬間不好意思起來,立馬用老楊的經典話術做掩護。
“總之……”
他再開口要說的話已被預判,程念可能是有一種對方道謝焦慮症,面對這種情況通常表現為不知所措和轉移話題,她隻好打斷:“桌面上平時不允許堆很高的書本,老楊強迫症,理解一下,就當關愛老人。”
老楊能容忍學生成績不好,但堅決看不慣桌面亂七八糟的同學,說看着糟心。還說書堆高了老花眼就看不見上課打瞌睡的人了。雖然楊永峰是個随和的人,但維持老師的威信,一些規定和要求是斷不能不遵守的。
“好。”
他顯然是看出她的困擾,沒再多說,從斜邊桌角走到正座位處,拉開凳子坐下。
在班上人數不算太多的情況下,最後一排的位置反而是最寬敞的地方。但她卻在這讓路的過程中碰了一肩膀黑闆報的彩色粉筆灰。
她本來就是最先進入的教室,放了書就站在過道對面的最後一排,實際上紀予生總共隔兩步路的距離,完全不會影響到她的所在範圍,但隻要是他有一點動靜,她就莫名會更加關注,并且自然地做出一些反映。
在他站起的一瞬,她跟着就往後大步退,便撞上了旁側的黑闆報。
程念其實自己是沒注意到,她是望見紀予生的眼神在她的肩膀停了一瞬,而她順着目光才發現,白T袖子上已經變得花裡胡哨。
他沒有咋咋呼呼地提醒,也沒有多說一詞,這讓她感到心安,而不會是覺得出糗。
她順手往肩上拍了拍,袖子上還有幾塊小的紅紫團,她也沒在意,畢竟這對常年被予以闆報工作的人來說就是家常便飯。
這麼說來,國慶要到了,又逃不掉出一期黑闆報。既然今天碰上了,就先把黑闆擦一遍。
要達到能夠辦闆報水平的黑闆必定是漆黑透亮,不能有一點粉筆痕迹的,那也不可能擦一遍就能達到。擦一遍耗時不算太長,等黑闆幹再擦倒是要等很久,辦闆報花的都是課餘時間,現在的課餘時間有空,之後的課餘時間就不一定有空,并且目前教室沒人,正是好時候。
程念想得清楚明白,動作便迅捷有序。班上的打掃工具因為強迫症老楊,眼不見心不煩也放在後排,她向對面尾排走幾步就拿到挂在牆上還有些濕潤的帕子和水盆。
她一手拿着一樣,轉頭看見整理好書本的紀予生擡眼望向她,四目相接,她條件反射地将兩隻手往背後靠了靠。
程念低頭詫異了幾分自己的動作,心髒突突的跳,又下定決心般将手中的物品示意給紀予生看,此時他已起身,她對他說:“我準備把這黑闆擦了,你先回家吧。”她又想起日常被催促回家的李星月,言語中多了些語重心長:“天色挺晚了,别讓你家裡人擔心,趕快回去吧。”
紀予生聽後非但沒有往外走,反而徑直朝她的方向邁步,他身後學校新刷過的膩子白牆像是反光闆,照得他好似在發光。
最終他停在離她兩張桌子外,松弛又保有距離地反問道:“天色挺晚了,那你怎麼還不回家?”
話音落地之際,面對紀予生赤誠坦蕩的目光,程念像是被顯微鏡放大的微生物無處可藏,她那句常挂在嘴邊的“我家住的近”終究是沒說出口。
***
頭痛欲裂,床簾外悉悉索索的流水聲、開燈聲、換衣服洗漱的聲音不斷響起,在程念的腦袋裡持續放大。
夢裡充斥的回憶攻占了整個大腦,連帶起心髒跟着激進地跳動。
“程念?還不起?你可是睡的最早哎!”下鋪的丁詩琪站在爬梯邊,将她的床簾掀開半截,擠進半個腦袋。
“起了。”她撐起沉重的頭,艱難爬下床,機械地洗漱着。
天蒙蒙亮,走進食堂,大門還隻敞開一半,放眼望去,除了在教師用餐區休息的幾個食堂叔叔阿姨,隻有三三兩兩的學生。
在這些學生中間,幾乎都是她們高三宏圖班同學的身影。
班級規定提前二十分鐘上早自習,早飯大多是在去教室的路上吃的,在食堂坐着吃飯的同學也都争分奪秒。
程念和丁詩琪不算早的那一批,但也是待她們在食堂吃完豆漿油條要走之後,每個窗口才陸陸續續形成排隊的洪流。
高三的課程就是無盡的枯燥乏味,複習考試複習考試不斷重複循環。
這一整個上午都在抓緊時間為國慶回來的專題周考做總結複習,上課時覺得黑闆上放挂着的鐘表連秒針都過得很慢,下課回想卻又感覺時光飛逝好多東西都還沒學到。
為了不浪費排隊時間,就要犧牲完整的食堂午餐,而接受殘羹剩飯,最後落得小賣部加餐。
開在食堂旁邊的小賣部面積堪比個半個食堂,一排排貨架擠滿了人,幸好小賣部裡分割出的路動線還算合理,程念和丁詩琪挑好泡面口味再拿個泡面拍檔溜出擁擠的人流。
今天是宿舍的泡面日。
月假前學校的最後一頓飯,食堂開的窗口變少,甚至本不怎麼樣的味道變得更差,反向将人推進小賣部。但其實隻是她們心照不宣,嘴饞給了個想吃泡面的理由。
宿舍六個人在下鋪擺好書桌,湊在一起八卦、人生無所不談。
“唉,你們知不知道樓下要來個帥哥?大課間聽喬令羽說他今天回老家順路要來學校一趟。”丁詩琪率先抛出話題,“要是我,肯定得國慶先玩好了再說,這個學誰愛上誰上!”
“帥哥?哪兒來的那麼多帥哥,三次元就沒有帥哥可言。”程念旁邊沉迷于二次元的小王同學說。
“樓下那個喬令羽長的就不錯啊!”小王的上鋪義憤填膺,她很是吃喬令羽的顔。
“真的是非常不錯的那種!不信問程念,她認識。”丁詩琪力争。
抱桶喝湯的程念突然被點到,沉默的傾聽者向表述者轉換需要過程,她還未開口,想先抽了兩張桌上公用的紙巾擦嘴,隻是距離太遠,手伸不過去。
“換做以前,難以想象你會有這形象。”小王替她遞去紙巾,還指着她遲滞的動作笑着感歎,“當初見你有多高冷,現在就有多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