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住的原因通常是要被吩咐替宿管阿姨跑路,有時實在沒空、不願意,胡謅個樓層便能逃脫。
但這,是肯定句,并非問句。
“啊,對。”程念側身讓了一位頂着幹發帽的同學進門,挪步站在不擋路的燈控處。
“那你上去能順便幫我看一下頂樓的門上鎖了沒。”坐床邊桌子上的阿姨指着在洗衣機旁操作的阿姨,“你那個阿姨說已經關了,我記得沒關。人老了忘性大,記不住事,現在又忙不開,怕等會兒搞忘了,麻煩你去幫忙看看。”
看是可以看,但是看了怎麼告訴她們啊,再下來一趟那可不叫順便了。
宿管阿姨可人精得很,哪看不懂這一陣沉默,笑的格外樸實:“年輕人多爬兩個樓梯沒得事,就當鍛煉身體嘛。”
程念沒辦法隻好應下,想着趕緊做完這事回寝,哼哧哼哧爬上爬下。
她以前所未有的爬樓速度看完那大敞開的頂樓大門,回到宿管室還微喘着氣,說話前都得準備三秒。
“阿姨,門沒關,而且還有些衣服沒收。”
坐床上的宿管阿姨有些驚訝她這麼快,連忙應答:“好好好,謝謝你,沒收的衣服我明天在外面寫通知,忙你的去吧。”
程念點了點頭,這下慢步爬回寝室。
寝室門沒關,半掩着,剛推開門,五顆腦袋不約而同從床簾裡探出來,确認了人已回來,也都安靜地各做各事,換一個說法就是奮筆疾書趕作業。
明天就是月假前的最後一天,很多科任老師受不了她們的各種打聽,都提早布置好了作業。
隻要是放假,不管作業多少,還是假前假後,作業都是拿來趕的。
當然肯定有認真寫好每一道題的人,隻不過不存在程念她們寝室。
寝室的最後一盞燈是程念熄滅的,她老是被打趣說:“平時睡得越早,趕作業就越狠。”
而實際上,她已經很久沒有安睡到天亮了。
熄燈也隻是麻痹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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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程念摸早爬起,輕手輕腳洗漱出門,恰逢宿管阿姨開鐵鎖大門。
鐵門敞開,走出步梯的一瞬,天是蒙蒙亮的,夜晚的路燈猶燃,白色的霧氣未退,樹葉随風微微顫動,空氣中彌漫清新,路邊隻聽得見蟲鳴鳥叫,見不着人的蹤迹。
程念隐隐覺得,她好像不容于天地,處于世間隻是多餘。
“嘿!你最近也太早了吧。”
程念站在宿舍樓下空曠的停車位旁,肩膀忽的被人不知輕重地猛拍了一下,肩骨有種刺痛感,沉緒的心髒驚悸。
但側身望見幾個室友蹲在地上搞怪得逞的活力笑容,好像痛感心悸也随之變得緩和不少。
她嘴角扯起笑:“你們也不晚好吧。”
“快走吧,不然待會兒食堂就要排隊了。”
就這樣,寝室一行人沖向還隻開了一扇大門的食堂,少見的聚集在長飯桌上吃早起福利——食堂系列早餐任選。
月假前最後一天,班長提早去申請拿手機被拒,猜想主要原因是怕學生開溜,最後一節課是班主任的課,他一點都不着急。
老陳也不上課,課前晃了個身影吩咐自習,就回了辦公室呆着。
真是讓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大家也不是吃素的,聊天的聊天,玩遊戲的玩遊戲,還有邊趕作業邊玩遊戲的。反正巡堂老師來都一點沒轍,隻能以學生讨論熱烈的理由自我洗腦。
最後七八分鐘。
班主任老陳終于抱着鐵皮箱來了,底下的同學也不閑着,收拾書包的動靜一個比一個大。
坐在後門邊的同學更是“腿已先出,身體随後就到”。
老陳一邊守着發小兔崽子們的手機,一邊說着放假前的固定話術。
坐車不準坐黑車。路上不要玩手機。
外面不能久逗留。回家及時報平安。
……以上省略五分鐘的班主任常規發言。
前桌語文課代表收拾完書包,在拉上拉鍊的最後一刻突然想起,回頭問:“程念,之前那份答案你還給我了嗎?《語文古詩文練習合集》,就是英語課上你寫紙條問我借的那本。”
“啊?那本不是已經還了嗎?就在上周。”程念正筆翰如流寫着最後一個書面作業,被問起瞬間愣怔擡首,仔細想了想,還書的場景還曆曆在目,“上周天,晚自習課前,你還坐在班長的位置上編頭發呢,我寫完就遞給你了呀。”
“那好像是上上次吧?上周天我真沒什麼印象。”前桌努力回憶思索。
“确實沒有,是不是借給其他同學了呢。”程念将書箱和桌肚都仔細翻了個遍也沒找到。
離放假還剩不到三分鐘,底下的同學已按捺不住,摩拳擦掌就要往外沖。
前桌已經背好書包,雙腳伸出過道,手裡緊盯手機分鐘跳動,等待老陳的放行指令,心思并不太在意:“沒事,我就突然想起問問,現在也用不上,等你找到了再還我吧。”
程念沒有應答,她自認為不至于這點小事也記不清楚,而且還是時間地點甚至說了什麼話都有印象的事。
但又隐隐約約感覺,不知從何時起,很多記憶早已變得不受控制。
“拜拜我會想你們的~”組員們真誠又敷衍地互道再見。
班主任從講台上起身,就是說明可以開溜了。老陳總是喜歡“打個巴掌給個甜棗”式教育,搞得她們又愛又恨,提前放學就是那其中之一顆甜棗。
程念對回家的心情比較複雜,并不那麼着急去趕車,繞遠往人少的那條路走。
穿過一片小花園,程念正與他人聊天的界面彈出電話通知,看着屏幕上跳動的名字,她心裡一驚,深呼了幾口氣,這才按下接聽鍵:“喂,媽。”
電話剛被接通,熟悉而冷厲的聲音傳出:“怎麼這麼久才接?你學校外面,舅舅的車,趕緊出來,别磨磨蹭蹭的。”
“哦,好……”還沒問事由,電話已然被挂斷。
程念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突然慶幸自己沒有裝行李箱,扯着背包帶往校門口飛奔。
舅舅的越野車好認,她跑到校門口的長梯上望外,車旁站着兩隻日漸消瘦的身影,眼神正在校門口出去的人群中搜尋。
長梯巨長還陡峭,下樓的人也多,但旁邊有斜坡車道,程念眼神對比了一秒,就往車道邊快步走去。
出了校門,車停在對面馬路,他們已經注意到人行道上的程念,舅舅正朝她招手。
程念走近,垂着目光喊道:“媽,舅舅。”
“哎,快進去,裡面暖和些。”舅舅替她拉開後座車門,汪女士沉默地上了副駕。
車輛起步往内環開,車内寂靜無聲,沒人說話搭腔。
程念一早将手機靜音揣進兜裡,隔着貼了膜的窗戶看外面灰暗色光景。
一排排光秃的枝丫上稀疏幾張将落未落的樹葉,上面還沾染了年年複始排放的尾氣,結成一層鮮明的泥灰污垢。
她不禁想,墜落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适逢紅燈,車裡舅舅開了口:“最近學習怎麼樣?怎麼感覺又瘦了?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啊。”
又瘦了。
瘦的何止是身體。
這條路不是回家的路,也不是去舅舅家的路,沒有人提目的地她也已然知曉,是去外公醫院的路。
程念将身子稍微坐正,擡眼往車内的後視鏡上看了一眼回:“跟以前差不多。”
“差不多就是沒有長進。”副駕駛的汪女士聞聲動嘴。
舅舅從後視鏡裡對上程念的眼,寬慰道:“之前的成績已經很不錯了,繼續保持就行。”
程念收回眼神,轉頭看向窗外,一陣卷地風吹過,枝丫上的樹葉禁不過強風漱漱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