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漸漸的,我也發現,宋庭陽不止對我,對周圍一切都抱有誠惶誠恐的讨好心态。他永遠把自己置于低人一等的位置,偶爾在飯桌上宋青連皺下眉,他都焦慮得吃不下飯,手指抓着膝蓋,摳出血痕來都沒注意。尤其剛回家那陣,我滿心憤恨,卻又茫然地不知道該恨誰。我無法把所有的情緒都暴烈地宣洩給宋青連,即便宣洩了她也隻是冷笑着罵我廢物。所以我天然地就把矛頭對準宋庭陽,他占據了母親的愛,又總是一副笑眼彎彎的讨好樣。我會在宋庭陽會給洗腳時,濕漉漉地踹到他,又踩着少年的臉,笑眯眯地告訴宋庭陽:“這都是你欠我的,宋庭陽,你踩着我的痛苦獲得了進入這個家的機會。宋庭陽,你欠我的,這輩子你都還不完。”
那些話讓我現在聽着,隻覺得中二又可恥,但當時的宋庭陽卻當了真,到底也才是十幾歲的年紀,滿懷着恐懼和愧疚對待着我。偶爾我悶在卧室一天都不出門,半夜去洗漱卻能發現宋庭陽守在客廳一直等我,不知道熱了幾遍的蛋炒飯,端給我時還是溫的。客廳開一盞橘黃色的落地燈,宋庭陽又給我倒了杯蘋果汁,看着我吃飯時,他眼淚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我不明所以地捏着勺子看向他,宋庭陽慌忙擦掉眼淚,隻是聲音悶悶地道歉:“是哥哥沒有照顧好你,我又讓你生氣了,雎雎.......”
我沒有回答過宋庭陽這種話,而這樣不回答,他又會在洗手間咬着我的衣服偷偷地哭。被我撞見時,少年驚慌地軟了膝蓋,跪在我腳邊又慘白着臉哭。我将手放在他臉上,抿幹淨他臉上黏着的發絲,拿過被他咬濕的裙子。我對宋庭陽說:“亂咬衣服的狗,是要被懲罰的,對不對哥哥?”
少年套着女孩的牛仔背心裙,肩膀和兇膛露着,白皙的肌膚上滾動着細碎的水珠,宋庭陽側身跪在浴缸裡,大腿被勒出一道道豔紅。花灑還在地上翻滾,像扭曲的毒蛇,我跪在浴缸旁邊,捧住了宋庭陽滾燙的臉。那瞬間複雜的情緒全部褪去,我想鑽到他懷裡。于是我抱着宋庭陽,在悶熱又水汽彌漫的浴室裡,天花闆上的水珠啪嗒砸在臉上,我忽然有種共生的幻視,根蔓糾纏,指尖的溫度也趨同。
“宋庭陽.......”一根一根手指擠進他的指縫,少年背靠着冰涼的白瓷磚,聽到我喊他的名字,一滴淚從眼尾溢出來。于是我笑了,天然地餍足,我對他說:“你完了,這輩子我都不會放過你了。”
那天的畢業典禮上,我很生氣,又莫名後怕。不顧宋庭陽幾乎跪下來求我和我道歉,我隻告訴他再追過來,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們之前不正常的關系。果然他止住了哀求,在樹林裡收拾好自己,出來時還能和其他家長腼腆地閑談幾句。典禮結束後,他跑到教室門口等我回家。而我實在不想面對宋庭陽,就答應和相熟的同學一起去聚餐,當時整個畢業班很多人都去了,宋庭陽不好攔我,隻能裝出體貼的笑,又加了其他同學的聯系方式,拉着我的手囑咐不能喝酒不能吃太辣。最後終于放我和同學們離開,坐上公交車時,我隔着窗戶,又看見林蔭道上,宋庭陽脖子裡挂着相機,一邊走一邊低頭擦眼淚。
那天聚餐我吃得不多,中途喝了杯冰可樂,肚子隐隐墜痛,心裡明白應該來月經了。翻開包去拿紙巾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宋庭陽出門前就放了幾片衛生巾在我的包裡。我去廁所處理,再回到包間時,嘈雜的聊天聲和KTV的歌聲都仿佛離我很遠,我很累,又想回家找宋庭陽了。
又撐了兩首歌的時間,我看了眼手機,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被設置成免打擾的宋庭陽發來56條消息。我沒有點開,想着要不直接回家。可剛起身一直控場的班長就注意到我,跑過來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沒有說太多,隻是拿着包說到家裡門禁的時間了。班長人很熱心,主動要陪我到樓下打車,想到半夜KTV确實不太安全,我沒有拒絕,和他有一搭沒一搭聊着下樓。
夜裡起了風,彎月攏着烏雲,天幕兜了一場雨。我和班長站在路邊等車,他側頭看了我好幾次,終于鼓起勇氣似的,脫掉外搭的襯衫遞給我。我沒有要,因為他穿了一天,而且馬路對面宋庭陽已經懷裡抱着我的外套,在等紅綠燈了。
紅燈最後十七秒,宋庭陽不知道急什麼,還闖紅燈跑了過來。我幾乎要笑,因為每次上學他都囑咐我遲到就遲到,但不可以闖紅燈。他的出現讓班長也很尴尬,紅着臉跟我說了聲再見,就趕緊跑遠了。宋庭陽把外套給我穿上,也低着頭,遲疑地用手牽着我的袖子。風刮得越來越大,發絲都糊在臉上,我剛想問宋庭陽有沒有帶皮筋,他就已經繞到我身後,攏着我的頭發,幫我紮了個低馬尾。眼前終于沒有發絲擋着,我看清楚少年眼睫上細碎的淚珠,于是摸了摸他的臉,問:“你想出來今天自己錯在哪裡了嗎?”
剛摸到他的臉,宋庭陽的眼淚就啪嗒啪嗒砸下來,他下意識彎腰用臉蹭我的手心,聲音抽噎着說:“雎雎,我不該在他們欺負我的時候不還手。我、我是很害怕,雎雎,我每天都很害怕,害怕惹媽媽不開心,就會被重新給丢到福利院。我也害怕惹同學和老師不開心,就會被他們看出來我本來就是個沒人要的喪門星。雎雎.......”喊着我的名字,宋庭陽低頭将臉埋在我的頸側,摟住我的腰,他還在哭,單薄的脊背戰栗,好像受傷的蝴蝶。
“爸媽說家裡沒錢,實在養不起小孩,所以把我丢了。可是他們明明願意帶着弟弟一起去打工,明明我在老家砍柴燒飯做家務,我什麼都能幹,隻能爸媽開心。但他們還是不要我,因為算命的說我生辰八字不好,是窮鬼轉世。可是雎雎,是他們把我生下來的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天出生........為什麼,為什麼最後一切的結果都要怪在我身上呢?我什麼都不知道呀,我隻是想讓爸媽開心,想讓他們别丢下我,我可以不去上學,可以在工地給他們做飯洗衣服帶弟弟,隻要,隻要别丢下我,隻要我們一家人在.......”
“宋庭陽,”敞開寬大的外套,風越刮越大,我喊着他的名字,把戰栗的少年也裹進懷裡。無星無月的夜晚,我們兩個十幾歲的孩子,在狂風裡被吹得有些踉跄,像是路邊兩株野草,舒展枝葉撐着彼此。我踮腳親在宋庭陽額頭,淚水被他顫栗的眼睫眨落,目光清明地望着我,我對他說:“什麼是一家人,你和他們不是一家人。宋庭陽,你是我哥,是我的狗,明白嗎?如果你一定要靠着讨好别人才能生存,那你讨好我一個人就夠了。哥,你要記住,我們兩個就是一家人,我們的家,是宋之雎和宋庭陽的家。”
視線又模糊了,雨滴落下來,宋庭陽的眼淚也落下來,他不停地點頭說好,發絲翹着,在風裡像甩尾巴的快樂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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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一個多月,我和宋青連倒是沒再吵過架,尤其是那次和魏烨聚餐之後。或許給了她一種同仇敵忾的錯覺,宋青連待我很殷切貼心。但我還是決定搬出去住,并且拒絕了她替我找的在高中學校當心理老師的工作。倒也不是和宋青連賭氣,隻是回國前我已經和本科時的學長聯系好,答應了在他所辦的特殊兒童教育學校當心理顧問。
雖然隻是一份過渡性質的工作,我依然還是用這個借口在飯桌上提出了搬到學校宿舍去住。宋青連沒有反對,隻是折中說:“出去住可以,但至少讓你哥幫你在學校附近找個舒服點的房子。”說到這裡時,宋庭陽正好端着一盤魚香肉絲從廚房出來,顯然他聽見了我們之前的談話,解開腰間系着的圍裙,擦了擦手也做到我身邊說:“沒關系的,雎雎,你真的想做宿舍的話,哥哥這周末前提去幫你打掃和布置家具。如果你不想住在學校外面,那就哥哥在你們學校附近租房子,一日三餐幫你準備好。”
又是這樣,宋庭陽太習慣以退為進了。我心裡甚至連驚訝的情緒都沒有,反而望向宋青連,可她隻是低頭夾菜,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我隻好放下筷子對宋庭陽說:“一日三餐我會在食堂解決,而且哥,在國外六年我都是自己照顧自己,這完全能證明我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吧?”
不知怎麼了,不提國外六年還好,一提起來,宋庭陽眼眶就紅了,手指摳着桌布,他垂眼聲音沉悶地說:“就是想到你在國外六年都沒有哥哥照顧,所以才更想補償你啊。”
和他實在說不通,飯桌上不歡而散。我回屋處理了一些國外的郵件還有剩下的課題,到晚上十點多,我剛合上電腦,宋庭陽就端着一盤切好的橙子進來。應該是剛洗過澡,他裸露在外的皮膚還微微泛着粉紅,頭發吹得半幹,發梢微微滴水,洇濕了一圈衣領,脖頸也濕漉漉的。宋庭陽把盤子放到書桌上,自然地坐在我床邊,膝蓋蹭着我的膝蓋,他軟下語氣道歉:“确實是哥哥總把你當小孩子,雎雎,對不起。隻是我們分開六年,這六年裡,你經曆了什麼哥哥不知道,哥哥經曆了什麼你也不知道。我太心急了,我總想把這一切都調回六年前,我、我害怕.......”
宋庭陽說着語氣又溢出哽咽,明明已經是成熟清俊的模樣,在外面也算精明強幹,可回來這一個多月,我就已經數不清他到底拉着我哭了幾回。有些麻木地擡手給宋庭陽擦掉眼淚,我平靜解釋道:“可是哥哥,沒有人能永遠停留在過去。錯誤的軌迹既然已經被掰回正途,那我們就按照眼前光明的軌道行駛下去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