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一開始是想的。」
羅黎伊垂下眼眸,彈奏曲音,同時聽她說。
「但後來又不想了。一開始便是我……騙了雲郎,可我真的很喜歡他。」
最後一個音調飄散在空氣之中,羅黎伊微微收手,擡起頭看着薛庭芳,「妳是怎麼死的?」
薛庭芳雙眼已染上鮮紅,白皙的皮膚正慢慢轉變成黑色,如海洋般湛藍的發絲逐漸變的漆黑,但她道:「我懷有身孕,雲郎的兄弟毆打我,小産之後 ,孩子死了,我亦是……沒有活成。」
她已經漸漸往大鬼轉化,痛苦的緊皺眉頭渾身顫抖,但血紅而溫柔的眼睛卻掙紮地看向他,「仙君……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羅黎伊看着她,披在她身上的潔白外衣被滿溢而出的鬼氣染成漆黑髒污的樣子,薛庭芳的魂魄也正在被污染,但她卻仍舊是那樣溫和地看着他。
「我不想成為大鬼……我想去地府,找雲郎,和他道歉……」薛庭芳痛苦着哭泣,魂魄逐漸扭曲,又要奮力抵抗,她早已力竭,卻仍舊奮力道:「說… …每年一月你來找我,是我誤你。若有來世,請讓我……成為你門前一棵樹,為你開花,為此……我願在地府修行五百年。」
天罰雷雲聚集到極緻,沉重的雷雲威壓沉重,連站在地面的人們都感覺得到莊重威嚴的壓迫,仿佛天将要塌下似的令人不安和恐懼,與之相對的是橫跨這方天際的裂縫越發猙獰,已經逐漸撕裂開來,幾乎可以用肉眼窺見其中紊亂難辨的雜流在其中竄動,仿佛遠古便烙印在本能上的惶惶不安與驚懼,一點點的占據沒有防備的人們内心。
「好。」羅黎伊答應了她,牽來薛庭芳蒼白手腕,将他手上靛紅流蘇的編織手鍊拿下,将戴了六年的縛魂鍊給她戴上。
霎時間,薛庭芳動蕩不安的魂魄安穩許多,濃厚凝重的怨氣不再浸染撕裂她的魂靈,她臉上的痛苦緩和許多,眼睛仍舊血紅,發絲已經全黑,但至少她的魂魄被徹底穩固,不會成為大鬼。
縛魂鍊确實沒有當初那個賣家說的那麼厲害,但是多年來他靠着這一條手鍊,多次在神識及魂靈崩潰的邊緣中拉住最後一抹理智,在他神識極為混亂,什麼也認不出的時候,是這條縛魂鍊緊抓着他的魂魄,不讓他魂魄離散緻使瘋癫。
薛庭芳免受了撕裂魂魄之苦,垂眸看着自己的雙手,似乎是很不解,困惑的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鍊,又擡頭看着羅黎伊,蒼白的嘴唇顫抖不已,隻能連連顫聲。
「多謝……多謝仙君,多謝你。」
他看着安放在他人手腕上的手鍊,覺得左手手腕有些空虛,像是自己的一部份消失,仿佛少了什麼重量一樣難以适應,羅黎伊輕抿嘴唇,拿出鎖靈囊道:「妳已經入鬼,但拔除鬼氣非我所能,我會将妳帶去給我師尊,請他渡妳入輪回。」
薛庭芳惴惴不安,但畢竟眼前的仙君不隻願意聽她說冤屈為何,還助她穩住魂魄,總歸不會是不好的,因此她伸出自己淡泊而蒼白的手指,輕輕搭在不知為何有些恍惚困頓的仙君手背。
那手背很涼,像是萬年雪山巅峰的冰雪一樣冷,薛庭芳看着眼前茫然的仙君,嗓音輕柔:「仙君莫要自責,你已經為我做了許多了。」
羅黎伊微微低下頭,看着搭在手背上蒼白冰冷的指尖,聲音顫抖崩裂,仿佛忏悔,「是我力有未逮……才使妳要受這些苦楚。」
薛庭芳本不該成為大鬼,她不應該受那麼多苦,操控這一切的人根本不關心無辜之人會受到多少無妄之災,也不關心會讓多少無辜的生靈死去。
他應該避免,他應該要提早阻止,可是他連修個無情道都修不好,化神後期連殺個半年的大鬼都要差點費去半身修為,是他沒用。
是他沒用,才累這些無辜者至此。
薛庭芳不再說話,而是輕輕拍着他的手背,她是魔族,卻生性溫和柔軟,心性海闊天空,都已遭遇了這萬般不幸,自己仍在承受無盡苦楚,卻仍在這時,将她的溫柔毫不吝啬的捐出來。
羅黎伊竟在此刻感到自己無能為力,甚至是深刻的罪惡感,他看着黑發紅眼的女子,總覺得自己似乎非常痛苦,但偏生又心底涼薄,這份痛楚變得模糊不清,此時此刻隻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而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一顆通透明澈的道心終究染上污穢,染上紅塵的凡污,羅黎伊做不到斷開情欲,共感人本就生于衆生情感之中,依世間紅塵百災百難而活 ,感知世間千般心緒而成,羅黎伊本就是紅塵的人,他依此而生,也必須依此而死。
修無情道就是逆天而行,是他沒用。他本不該因為這些事動搖心緒,但他終究是人,逃不過自我責難。
他這六年來行遍三界,見過無數災難,卻終究無法面對因自己而成悲難,他過不了這個坎,故而無情道支撐不下去。
而在此時,已成廢墟的城市上方雷聲轟鳴,震耳欲聾的沉悶響徹大地,在漆黑的積雲中不斷閃過極亮的深紫閃光,天道威怒龐大,一點都沒有因為薛庭芳化鬼停止而消散,甚至不斷積蓄,仿佛要劈之人仍在此處。
薛庭芳已是鬼修,且修為深厚,尚能抵擋本能上的恐懼,但仍舊感到惶恐不安,她蜷縮着身體,看着眼前眉目冰冷駿逸的仙君,顫抖擔憂的細聲詢問:「仙 君……為何雷罰的對象……有你?」
羅黎伊垂眸收起鎖靈囊,然後召出清透古琴,彈奏一節樂音,為薛庭芳落下一層結界,随即伸出手将她拉起身,然後對她道。
「我道心将破,天道容不下我。快走。」
天罰要落,他本來想帶着薛庭芳去找青文冬,但如今看來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