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别苑并不在縣城最西角,而是府衙西側獨占了一整個楊柳巷的豪華宅院,有裡中外三層,園内奇花異草、假山怪石,處處皆景,唯一可惜的是池塘太小,又連日缺雨,僅剩一片淺灘。
楊柳巷因巷口的一大片柳樹而得名,時值四月,已是枝繁葉茂,郁郁蔥蔥。
連嬅穿着那件趙夫人給她新做的豆綠色褶裙,小心地窩在其中一棵樹上觀察。
她出門匆忙,和隔壁的珍娘串好口供,就直奔城西而來,忘了換衣服。沒想到正好成了僞裝色,倒是和周圍融成一體了。
斜陽晚照下,柳枝和裙擺一起随着風輕飄,如果忽略連嬅窩得發麻的腿,倒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她在樹上待了半個多時辰,一直沒看見府裡有人出來。
這座宅子一共有兩道門,除了面朝南方的正門外,西邊還開了一道側門。府裡值守的護衛約半個時辰換一次班,多集中在正門處。反正心知肚明出不了什麼事,大夥兒該聊天的聊天,該賭錢的賭錢,軍容軍紀軍貌,是看不到一點的。
想進府求見仇大将軍的客人卻接連不斷,多是鄉裡的缙紳或者有錢的商賈,帶着方巾、穿着長袍,給門房塞了錢陪着笑,卻沒一個能進門的。
等天色漸沉,連嬅找了個空當準備直接摸進别苑,卻正好看見一個行迹鬼鬼祟祟的家夥從側門走出來。
大晚上的,這是要做什麼?
她心思一動,決定先尾随看看。
這人埋頭往東門走,專挑不起眼的陰暗巷道,時不時左右張望。連嬅一路跟着他,眼見離城門越來越近,等出去了恐怕不好再跟,索性搶先一步,找準時機直接出手。
她個子太矮,沒辦法直接扣人脖子,隻能一腳踢在此人膝彎處。
如果是個普通的十一歲女孩,偷襲一個正常的成年男子,那這一腳除了激怒對方外毫無作用。可連嬅是個力氣奇大,上輩子還練過散打的怪人,赤手空拳的情況下,她一個能打三個。
而她偷襲的人顯然不是什麼練家子,下盤虛軟,吃了一記掃堂腿就臉朝下趴倒在地,正要呼救,卻被匕首抵住了脖子。
連嬅一把扭過他的手扣在身後,用小腿和右膝蓋壓住,然後扒了他身上的包袱扔在一邊,跪在此人脊背上,确認他動彈不得後,壓低了聲音警告:“刀上有毒,别動。”
真是倒黴他娘給倒黴開門,倒黴到家了!
時義哆嗦着嗓子,那把帶毒的匕首離他的脖子隻有一公分,說不定一個手抖就得劃上去。
他現在隻恨自己多嘴,說什麼引蛇出洞,結果作繭自縛成了被派去引蛇的老鼠。仇将軍擔心招人耳目,讓他秘密行動,隻給他派了個打手當車夫,還在城門外百八十米的地方,結果在城裡就遭了災。
“好漢饒命!小人包袱裡還有一百兩白銀……”
他想讓人被那一百兩銀子吸引注意力,再伺機暴起,可惜計劃失敗。
賊人無動于衷,還把刀挨得更近了:“老子問什麼你答什麼,别多嘴。”
“是是是,這刀……”
“你叫啥,住哪裡?”
“小人姓時名義,是仇将軍府上幕僚,現住城西楊柳巷别苑。”
這個名字聽着竟然有幾分耳熟。連嬅檢索了兩秒,想起這是嘉靖二十九年庚戊之變前,仇鸾派出去賄賂鞑靼部落首領俺答,讓他們不要進攻大同的人。結果俺答繞過大同直殺到北京,逼迫明朝廷簽訂城下之盟。
這片刻的沉默大概被時義當做了賊人對他身份的畏怯,他感覺自己趴在地上的腰杆又挺直了,連那把抵着脖子的毒刃也顯得不那麼緻命了。
時義重新恢複了底氣,他試圖恐吓:“仇将軍現領數十萬兵馬囤于荊州衛,你若殺了我,無異于自尋死路。”
數十萬?誰信誰傻子。連嬅冷笑一聲:“那你也死在老子前面,少廢話!”
荊州衛一共分左右前中後五個所,一所1120人,攏共也就5600人,到了明中後期,由于過度壓榨,政治腐敗,拖欠軍饷等問題,大量軍戶逃籍,導緻衛所嚴重缺額。
仇鸾的軍隊要是都屯于荊州衛,有個兩三千就不錯了。再多了,荊州衛住得下嗎?
“你說你是仇鸾的幕僚,仇鸾派你出城做什麼?”
“這……”
連嬅壓在他脊柱上的膝蓋更加用力,聽見他痛呼時稍微松了半分,匕首直接貼在了時義的咽喉處。
“不想說?”
“不不不,小人……小人是替将軍出城送信的。”
“給誰?”
“給……給八嶺山的流寇……”
時義想得很簡單,仇鸾想得也很簡單。賊寇上山不就是為錢為糧嗎,他們不僅願意給錢,還願意放人在附近劫掠,隻要能把皇長女送回來就行。
倘若賊寇劫掠後仍不肯放人,他們就埋伏在附近,來個甕中捉鼈……倘若這也尋不到,那就隻能找幾個身形相仿的女童,然後點一把火燒個面目全非,挑個合适的當做是皇女殿下的屍身。
這是期限将近的下下策,這麼做,仇鸾自己雖然逃不開護衛不利的大鍋,但他完全可以多攀咬幾個人下水,比如說一口咬死縱火者是湖廣提學官指派的——此人是嘉靖十四年的進士,座主正是内閣首輔夏言。
“哦?”連嬅腦子一轉,瞬間給自己寫了個劇本,她冷哼一聲,“找你爺爺作甚?”
仇鸾認為她被山匪綁架了,她就順勢而為自己綁架自己,不僅能試探仇鸾那邊的态度,也不會貿然暴露身份。
說不定還能小發一筆财呢,可不是一箭三雕?
時義驚得一愣。
這賊人就是八嶺山的流匪?
早聽說荊襄一帶匪寇衆多,沒想到都混到城裡來了。
但對他來說,這完全是一樁喜事啊。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