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嬅流着淚搖頭。
“那你在胡思亂想什麼?”他的聲音柔和下來,介于低啞和明亮之間的音色聽起來格外溫暖。拽着連嬅後脖領的手向上揉了揉她的腦袋,然後收回:“這裡風大,我們下去吧。”
張居正先下梯子,連嬅跟在他身後,低着頭垂淚。她怕被趙夫人他們發現,不敢出聲,也不敢伸手抹淚,想着城西的大火,想着遲遲不去的仇鸾,想着接下來不知道還要死多少人,哭得不能自己。
“火在往城西燒,暫時到不了我們這兒。賊寇人數不多,我們暫時别出門,守在家裡就好。”張居正冷靜地判斷道,“有什麼柴刀長棍的都放在院裡趁手的地方,如果聽見大批人接近的腳步聲,情況不對就帶上武器往東門跑。”
他說完,頓了頓:“我得去縣衙一趟。”
楊柳巷不就在縣衙的西側嗎!連嬅猛一擡頭,死死拽緊張居正的袖子,不顧自己的聲音還在哽咽:“你别過去……”
但張居正決定好的事,這個家裡沒有人能反駁。哪怕是張文明和張鎮,也隻是沉默片刻,歎口氣。
張文明說:“你想清楚了,那就去吧,注意安全。”
趙錦燦縱有一千一萬個擔憂和不舍得,也反駁不了丈夫,更拗不過兒子。
轉瞬之間,這個家竟然隻剩連嬅一個人反對這荒唐的決定:“不行!你去縣衙做什麼?”
但她顯然更沒有立場阻止張居正,于是隻能退一步:“我跟你一起去。你要是不許,我就偷偷跟着。”
江陵縣是荊州府首邑,明代沒有市的概念,府衙與縣衙都坐落于縣城。荊州府衙居于正中,而江陵縣衙位置偏北。
原荊州知府李士翺因聖駕南巡時協調後勤工作妥善,得到吏部推舉,又有皇上賞賜,已調職為承天府知府,眼見得仕途坦蕩,升遷在望,卻苦了荊州幾乎半個月沒有知府。
本來議定補缺的新任府台遲遲未至,身為副手的府同知因事被臨時調往武昌府,府通判又在枝江縣監察糧運,偌大的荊州府衙,竟然群龍無首。
夜半三更,皂隸、門子、掃夫這些本地人早就各自回了家,一見燒起火來更不敢靠近衙署。荊州府衙的胥吏這些日子無人看管,連按時上值的都少,更不用說半夜跑來衙門處理起火案。
縣衙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衙署内一片漆黑,門口隻有縣令自己家的馬夫在看守。
有兩個膽子大的流寇拿着石塊砸縣衙大門,馬夫吓得把門房裡的雜物都往門口堆。府内的女眷們從沒見過這架勢,聽見有人砸門驚聲尖叫。江陵縣的父母官同樣驚慌失措,把住在衙門裡的幕僚們聚集起來,試圖商讨一個臨時對策。
然而很快,門口響起幾聲慘叫,繼而砸門的聲音也消失了,似乎流寇已被趕走。馬夫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問:“敢問門外是哪位壯士?”
一棍子打跑兩個的連嬅深藏功與名,站在張居正身後當啞巴,視線一直朝火勢蔓延的方向看。
大概城北确實不是匪寇主攻的方向,他們一路走過來,竟然隻遇到了三個流竄的亂民,被連嬅利落地一棍子一個,要麼打跑要麼敲暈了。
張居正原本做好了遇見流寇就拉着孩子趕緊跑的心理準備,結果連嬅出手太過幹脆,他甚至還沒注意到人是從哪裡竄出來的,就已經被解決了。實在難以想象這具纖細得仿佛風一刮就能倒的不到五尺之軀究竟哪裡來的力氣?而且一根木棍用得如臂使指,宛如她那部武俠小說裡描畫的“江湖高手”。
察覺到男神微妙的目光,第一次展露身手的連嬅略感委屈:“我都說我力氣挺大了,是你不信……”
由于真正出手解圍的人遲遲不肯應聲,張居正隻好自報家門:“在下江陵秀才張居正,求見老父母。”
“張相公?”馬夫驚呼一聲。門裡縣令也聽見了聲音,趕忙喊:“快請張相公進來。”
然後一陣兵荒馬亂地,終于把堵門的雜物都拖走了,張居正邁過門檻,帶着身後的連嬅走進縣衙。
秀才有見官不拜的特權,更别說這位張秀才在荊州府大名鼎鼎。兩方寒暄後各自落座,沒人注意到連嬅這個白身也站得坦坦蕩蕩,根本沒有行禮。
如今縣衙裡隻有縣令、縣丞、主簿和典吏在,三房六班是一個沒有,屬于四個空杆司令。
張居正不欲浪費時間,直奔正題:“敢問老父母,可安排了人手滅火?”
縣令尴尬地摸摸鼻子:“這個……縣衙裡實在沒人,府衙那邊興許派了人過去……”
誰心裡都清楚,那邊更不可能派人。
“還請老父母召集本地士紳,調派家仆協助滅火。另外,仇将軍應當已遣信于荊州衛,望盡早通知城内百姓緊鎖門窗,閉戶不出。”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仇鸾帶的兵隻會比放火搶劫的流寇更兇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