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大火讓張府上下提心吊膽熬了個通宵,直到見張居正平安歸來,總算能松口氣。
趙夫人朝他身後望了幾眼,沒見人,忙問道:“你妹妹呢?”
以連嬅的身手,縣衙裡那些酒囊飯袋十個也未必打得過她,更何況張居正離開之前還特意囑托縣令多加關照。她就算在衙門裡上演大鬧天宮,隻要别太過分,也隻會被客客氣氣地請回張府。
但做長輩的總是習慣性擔心,尤其在趙夫人眼裡,連嬅隻是個十歲出頭的柔弱小姑娘。
張居正七分真三分假地地說:“她見過賊首,故此暫留衙門裡幫忙。”
果不其然,趙夫人臉色一下子變了:“縣衙是什麼好地方!她不懂事,你竟也由得她胡鬧!”
張居正苦笑。他倒是想攔,那也得攔得住啊。
說實話,他現在非常好奇,究竟什麼樣的家庭,才能養出連嬅這種心性的孩子?
懂得裝乖賣巧,也有審時度勢的眼色,卻偏偏不通世俗。明明對官府毫無敬畏之心,甚至對遼王也滿不在乎,卻莫名地信任衙署。天性爛漫随和,不好争強鬥勝,卻喜歡為人鳴不平,往自己身上攬事。該說她俠肝義膽,赤子心腸,還是天真過頭,膽大包天?
倘若生為男子,興許會成為一員虎将。
他寬慰母親:“她待不了多久的,興許沒一會兒就回了。”
一個目下無塵的人,在一個烏煙瘴氣的地方能忍多長時間?
答案是半天不到。
渾身上下似乎都在散發黑氣的連嬅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張府。熬了一整宿,靠着馬上就能抓捕賊兇讓真相大白的信念又硬撐了半天,最後被冰冷的現實打回原形。
她樸素的善惡觀就像剛穿越過來時的唯物主義世界觀一樣,正在逐步走向崩塌。
殺良冒功、荼毒鄉裡的仇鸾大将軍是好人嗎?半夜放火燒了仇鸾的宅子,還給貧民百姓分錢的匪徒是惡人嗎?打着抓捕兇手的幌子,幹些敲詐勒索的勾當的衙役是好人嗎?無權無勢,隻能任人魚肉的底層商人是惡人嗎?
那她現在的所作所為,豈不是在助纣為虐?
雖然上輩子看了些史料,對明中後期政治腐敗、官場黑暗有字面上的了解,但文字描述遠遠比不過親眼所見的沖擊。
本來她還想着,區區十幾個賊寇,又不能插翅膀飛了,隻要捉拿歸案,盤問明細,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揪出幕後黑手。
現在她隻有一個想法:累了。
連嬅吃過午飯,悶頭大睡到酉時,總算補足了一點精神,聽見敲門聲,還以為是王嬷嬷喊她吃晚飯,滿頭亂發理都沒理,打着哈欠說了句:“進。”
推門進來的是張居正。
就好像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時那樣,他推開門,然後安靜地站在門口,眉心微蹙,似乎還在斟酌措辭。
連嬅的表情凝固了,她努力扒拉了幾下頭頂的雞窩,确認真沒救了,選擇自我放棄。
——但願沒有睡出眼屎。
“你該不會哭了一下午吧?”張居正看着她泛紅的眼睛問。
“為什麼要哭?”連嬅震驚地仰起臉,她現在很懷疑自己在張居正心裡究竟是個什麼形象,“我隻是在補覺!”
“那就好。”張居正展顔一笑,“還以為你在縣衙裡大受打擊,一蹶不振了。”
……有那麼明顯嗎。
但她現在的确需要一個可以傾訴困惑的對象,而張居正此時此刻就是最合适的人選。
“我不明白,”連嬅嘴角向下一撇,眉頭緊鎖,“為什麼縣裡的衙役不急着抓兇手,卻急着斂錢?”
“抓兇手有錢可賺嗎?”張居正反問。
“可他們不就是幹這個的嗎?”
“是啊,無論做得成做不成,總歸一個月就是那點月錢。”張居正平鋪直叙,不帶任何感情地陳述道,“做得好又如何,不如給上頭多送點禮,攀攀關系,不然怎麼從幫閑混成衙役,從衙役混成班頭?”
“大家都這樣,工作什麼時候能做完?縣令也不管嗎?”
張居正撲哧一樂,被她的天真發言逗笑了:“你知道一個縣衙裡能堆多少案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