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的空嘯和暗流的湧動聲在海溝裡無限放大,這些聲音湧進船艙,好像溺亡的魂靈在呼喊。
“可是,她不是捕獵者,對嗎?”今臨很艱難地問出口,他在為一個沒有見過的陌生人類少女悲憫。
博想起那時懷中那張發紫的被水泡脹了的臉。
“她……隻是一個……被我欺騙的人類女孩。”
他那時抱着冰冷的屍體進入沉船,才發現這艘船隻是一艘披了鐵殼的人類漁船,隻儲存了普通的海魚,連捕獵海妖的特制工具都沒有。
沒有任何一個捕獵者會将海妖奉為天使,也不會接受海妖的引誘,即使是尤加。
今臨握緊了手心串聯着珍珠的鈴铛。
即使是尤加,也想要用一條項鍊鎖住他。
“我問過你一個問題,如果人類遇見的是你,你會怎麼做?”博的嗓音有些沙啞。
今臨在腦海中回憶,那時他們在讨論珍珠,他還以為這隻是随口一提。
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要殺我,我就咬他,讓他再也不敢來……”
這是他本能的回答,可是要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他是糾結的。
如果能夠驅逐人類固然好,可是這種想法未免異想天開,人類對于海妖的壓迫幾乎觸底,海妖怎麼會不恨呢?
這多像一場圈地驅逐遊戲,種族之間隻有仇恨,侵略和戰争。
在這樣的世界裡,憐憫有用嗎?
即使憐憫,又真的能避免誤殺嗎?
解決問題的答案到底是什麼呢?
今臨想不出來。
可是他知道,答案絕對不是殺戮,至少這些恩怨是非,都不應該讓一個無辜的少女來承受。
而沉痛和悔過的,不能隻有博一個。
博很久沒有觸碰過那具骨骸了,他害怕其中囚困着人類所說的靈魂,他忘不了少女最真切的笑,也忘不了少女将“禮物”甩回給他時的決絕和痛恨。
或許現在有一個靈魂正盯着他,長長久久地看着他忏悔。
那麼這個純真的靈魂會原諒他嗎?
沒有人喜歡說謊,但他在年少輕狂的時候,真真切切地欺騙過一個傾慕他的人類少女。
而年輕時所辜負的真摯情誼,他終究要用漫長的孤寂來償還。
——
祭司給今臨做了一隻虛假的魚尾,包裹他那兩條屬于人類的腿。
這樣,在今臨再一次離開海洋之前,也是在他斬尾之後,他最後一次見到四包。
一個黑白相間的身影炮彈般撞向他,吻部貼着他的臉頰,發出虎鲸特有的綿長鳴叫。
這是最黏魚的豆包,它說:“哥哥,我好想你!”
今臨往上扯了扯虛假的魚尾,按住它的頭,安靜地笑。
“哥哥是不是又要去太陽升起來的地方?”豆包問。
它用尾鳍拍打着海葵叢,攪起一串珍珠似的氣泡,這就是在發脾氣了。
海妖相信月亮是從海裡升起來的,潮汐是海與月的羁絆,而太陽與之相對,是從人類的陸地升起來,海面亮起來的時候,人類的侵略随之而來。
今臨像一隻真正的成年魚那樣說話:“這次要去更遠的地方,可能會更久……”
他又用自己一貫的口吻說:“不過任務很簡單的,以哥哥我的能力,征服人類不在話下!”
肉包非常合時宜地發出捧場的嗯嗯聲,然後搖頭晃腦尋求表揚。
這種第一個表現的機會往往是草包先發現的,但現在明明也是哥哥卻總是搶走它被寵愛的機會。
它好生氣,于是在今臨親吻肉包之前,将肉包撞開,然後行雲流水地用柔軟的肚皮接住今臨。
它得意地“嗯~”,向其他三包傳達,我才是哥哥最棒的小寶貝。
然後場面就徹底亂套了,虎鲸的腹鳍和尾鳍帶動海流,珊瑚礁裡的貝呀螺啊被卷得叮咚作響,洞窟裡面的小魚吓得四處逃竄。
最後菜包以絕對的優勢獲得了勝利,得到了成為坐騎的資格。
他們在月亮快要消失的時候才躍出海面,遠方的日光已經斜照進眼中,豆包那兩隻濕漉漉的眼睛困倦地半阖着,仍執拗地抵在今臨肩頭。
今臨:“不要靠近人類管控的海域了,在我回來之前,都要聽博先生的話,離人類的船遠一點。”
這是一場很平靜的告别,甚至沒有上一次海難之後那些不舍地叮咛。
今臨也沒有憧憬着回來的場景,小包包裡不再有各種各樣的水晶,隻剩一枚勳章和一個日記本。
他隻是沒入光與暗的交界處,隐沒在黑暗中的那隻眼睛閃着決然的光。
看着弟弟們的背鳍割開水面越行越遠,他緩慢地脫掉了虛假的尾巴,擺動着新生的雙腿雙腳,往博所計劃的第一個地點諾曼伊遊去。
諾曼伊是帝國的海岸軍事基地,不僅如此,這裡還有一座海妖研究基地。
那麼這個地方就太特殊了,今臨所見的地圖中海妖研究基地周邊幾乎為無人區,而這裡,駐紮了大量海軍,是帝國軍隊海上行動的起始點。
軍事基地的外圍沒有被海妖研究基地覆蓋,為海軍提供了娛樂和生活的場所,看起來甚至像繁華的都市。
今臨穿着博搜羅來的綠色棉麻衣服,頭發長長有些蓋住眼睛,褲子寬大,褲腳一半都被海水浸濕,他跟路上的行人格格不入。
人類穿着精緻合身的衣服從他身邊路過,偶爾會有人朝他投來看異類的眼光,車輛從他面前飛馳而過,他眯起眼張望四周林立的高樓。
沒有海水的氣息,空氣中百味摻雜,他像巨人面前的一隻螞蟻,單薄而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