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铮铮,趙懿安内心贊歎間,彈琴的手指頓了頓,琴音便錯了一個調子。
流水旁正含笑答謝衆人的張授中,聞之,目光微側,隻是輕輕的一瞥,很快又收回了目光,視線仍落在了觥籌交錯間。
一場曲水流觞畢,賓至如歸,衆人皆心滿意足地離開。
荀大夫有些喝高了,不住地攬着張授中贊歎:“好後生,真是好後生,老夫活了這麼大的年紀,見到的英才數不勝數,可這些人擱你面前一放,那實在是不夠看的。”
他說着,又望着張授中,眼中寫着令人難以讀懂的情緒:“孩子,上天生人是再不虛賦的,那些精才絕豔的人無一不是應運而生,他們是帶着天意來開創時代的。以前老夫還不信,如今見了你這個孩子,老夫是不得不承認,或許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許這世間的事是該大變一番了。”
張授中看着老淚縱橫的荀大夫,帶着安撫般攙住了他,眼神溫和地看着他。
“隻是可惜,可惜啊。”荀大夫仰着臉歎道,“這老天何其不公,怎麼就将我們這等人生得如此愚鈍,即便是到了這個年紀,我這老東西也還是不甘心啊,若是生來就是與人做配的,又何必給我這副自命不凡的心肝。”
“先生。”張授中松開荀大夫,俯身拱手,直直地望着荀大夫道:“先魏王褚三年,先生死谏,執君子劍,除奸佞,扶賢臣,還魏國清甯;先魏王褚八年,先生辦新學,舉人才,不論出身,以才幹入王帳;先魏王褚十一年,先生主變革軍賦地稅,雖未為君王所取,卻也深入人心,為各國變法所參照......”
張授中繼續不停地說着,良久之後,才看着荀大夫,鄭重道:“晚輩都是仰望先生的德才走至今日,若無先生開路在前,哪裡有晚輩等的出頭之日?授中請先生莫要自怨自艾,您說這樣的話,讓我們這些後輩如何自處呢?”
荀大夫搖了搖頭,目光中似有回憶似有怅惘,他伸出雙手攙起張授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後,兀自向遠處走去。
待到荀大夫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後,張授中才收回目光,他一轉身,對上趙懿安打量的眼神。
張授中笑道:“殿下這樣看着愚下做什麼?”
趙懿安有些感慨,“沒什麼,隻是想着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成為你的敵人。”
張授中聞言,屈膝跪地,朝趙懿安稽首道:“授中不會成為殿下的敵人,若是有何缺處觸怒殿下,授中縱萬死難辭其咎。”
“你不必如此啊。”趙懿安垂眸看着跪在腳邊的人,太傅之孫,生來的天之驕子,做出這等伏低做小的事卻也得心應手,這樣的人難道不可怕嗎?
至少她就做不來,甯死也做不來,所以注定她這樣的人隻能帶着滿腔氣憤埋沒黃土之中,而張授中這樣的人才能繼往開來,承前啟後。
“起來吧。”趙懿安躬身扶起他,笑道:“這也沒什麼,能稱得上你的敵人的,我想,也不是什麼泛泛之輩。”
張授中順勢站起,看着趙懿安的眼神中有一點凝重,第一次對着一個人生出了極深的忌憚。他驚覺自己有些太放肆了,不過月餘的相處,他在趙懿安面前展現的過多了。
張授中的眼中展露一瞬的糾結,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她白皙的脖頸,很快又壓了下去,依舊恢複和煦的笑意同她談笑。
曲水流觞宴之後,荀夫子沒有忘記将自己的小女兒叫來與張授中相看。
那女子的年紀看着比趙懿安要小些,容色清麗,眉目溫婉,談吐清晰,一舉一動盡是文雅,正是翰墨詩書之族養出來的貴女。
不知是否是荀大夫同她說了什麼,她看着張授中的眼神中帶着幾分欽慕。
張授中以父母之命婉言謝絕了她,女子也并未氣餒,隻是道:“小女願等郎君三年,若這三年裡郎君有悔,小女随時願嫁,三年後若小女無福未等來郎君,便另覓良人,嫁為他婦。”
張授中神色鄭重,躬身長揖道:“多謝女郎看重,愚不敢多言,隻好拜謝女郎恩澤。”
女子搖頭,回以一禮,先行離去。
女子離去片刻後,荀大夫才緩步趕來,神情有些遺憾,看來是從自家女兒那裡得到接過了。不過他也沒有因此而對張授中有什麼指責,隻是說了一聲“姻緣由天定”後,繼續拉着張授中聊天。
荀大夫對張授中相見恨晚一般,二人相對而坐,暢聊了一個下午,一直聊到日迫西山,荀大夫才堪堪止住話頭,言語中仍有些不盡興。
用過晚膳後,整個荀府被一片靜谧籠罩,荀大夫屏退衆人,将張授中拉入一間密室商談,二人從天色近暮商談到夜色漸深,直到趙懿安在外頭都有些站不住時,張授中終于從密室裡出來。
他的神色如常,同荀大夫告辭後,帶着趙懿安坐上馬車,離開了荀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