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規與仕淵相視而望,随即一齊仰面大笑。
清空了兩張椅子,林子規示意二位就坐,自己則直接坐在一摞書上,撕下了面上的髭須。
這傳奇班主三十歲上下,面龐骨骼分明,劍眉飛揚,雙目渾圓深邃,高挺的鷹鈎鼻下生了一張小巧的嘴。既不像重明鳥也不像子規鳥,更像是一隻夜枭,倒也算英俊。
“秋帆賢弟啊,臨安一别數年,沒想到在揚州遇見你了!”林子規感慨道,“不過要找我直接報上大名即可,何必拿賈相公的名号捉弄愚兄?”
“是兩年零十一個月。”仕淵糾正道,“與你辭别後不久,我就來了揚州。沒成想如今除了骷髅幻戲,林兄又添了一出‘天外飛仙’,着實讓人大開眼界!哦對,久别重逢我一時興奮,都忘記引薦了——這位是我同窗陸君實,鎮江有名的才子!”
林子規與君實行禮後,又聽仕淵調侃道:“我這兄弟還以為大名鼎鼎的林班主是戲中那位‘麗妃’呢,滿懷期待……”
“那鄙人怕是讓小兄弟失望了!”林子規笑道,“至于那位‘麗妃’嘛……她不願會見賓客,成日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不給個好臉色。我奈何不了她,你們若想拜會,隻能随緣了!”
“林兄莫聽仕淵胡言,在下隻是佩服‘麗妃’的絕技。”君實趕忙解釋道,“今日我二位是專程來拜會閣下的,與旁人無關。”
仕淵見君實開門見山,便也不再寒暄客套:“我二人今日來此,一是想見識見識貴班風采,二來是有事相求。”
“哦?世上竟還有能讓賢弟為難的事?若是鄙人力所能及,定當傾力相助。”
林子規一言既出,仕淵将君實的寶藍大氅解開,亮出那漆黑鎖鍊,随後将二人這兩天的遭遇統統告知。
“哈,盜聖都開不了的鎖倒也稀奇!君實公子,且讓在下細看。”
林子規饒有興緻地挪到君實身旁,拿起那鎖頭細細端詳。他低聲念着“神荼、郁壘”,又查驗了那鍊子,道:“這鐵鍊乍一看古樸粗笨,實則工藝極為精細,絕非民間凡物。敢問賢弟,此物出自何處?”
“聽說此物來自海外,說是走了趟‘鬼門關’才拿到。我也不知何意,估計是指此物來之不易罷!”
林子規淺笑一聲,拿起了一把小鐵錘,道:“那‘鬼門關’不過就是東海上的一個小島,暗礁遍藏,終年大霧彌漫,極為難尋。那裡魚龍混雜,男盜女娼。殺人越貨的、走私淘沙的,都是些見不得光的人窩在一起苟活,幹着見不得光的買賣。若非塵世混不下去了,也沒人想去那種地方,故稱‘鬼門關’。”
他講得輕描淡寫,仿佛是在調侃隔壁街的菜市一般。
君實聞言甚是驚詫——原來世間還有這種地方!他默默地看着林子規拿小錘在自己身上敲敲打打,身體不自覺地僵硬起來。
忽然間,林子規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好似發現了寶藏一般,拿小錘敲了敲那鎖頭道:“此鎖栓内确實有精細機關。造物者精工細作鑄此物件,定是不想讓人輕易打開。”
“是啊,這鎖鍊還不是一般銅鐵,總不能将君實推進爐子裡用百煉真火啊!我可不想提前為我這堂叔披麻戴孝!”仕淵沮喪道。
“二位莫急。”林子規道,“匠人鑄鎖後定會試鎖,所以一定有解。事出突然,鄙人一時半會也看不透這機關玄妙,且容我查閱書籍仔細琢磨。這戲船會在茱萸灣休整三日,随後回明州港,你們過兩日再來找我。不過話說回來,解鈴還須系鈴人,此物是何人所有?可知這鎖鍊出自何處?”
“得來此物之人怕是還沒有我們知道的多,雞鳴狗盜之輩罷了!”仕淵終歸還是沒将海沙幫及坤珑閣抖落出來。
“有個道士!”君實插言道,“有個道士先後兩次欲買此物。我們也不知其名号,更未見其人,據說生得矮胖,雙目外突,頭生麻斑——”
未等君實說完,林子規搶了後半句:“是不是還老背着幾個葫蘆、生了張大嘴蓄着兩根髭須、張口閉口喜歡說‘徒勞徒勞’?”
仕淵見事情有轉機,立刻又來了精神:“正是正是!林兄識人甚廣,可知這道士究竟何人、現居何處?”
“如今道法興盛,又恰逢亂世,天下的道士也多,鄙人不敢斷言他就是你們所尋之人。我所說之人姓王名金蟾,自稱‘金蟾子’,數年前與我有過交集。隻可惜此人浪迹江湖,居無定所,我也不知他現安何處。”
偌大的江湖尋找一道人堪比大海撈針,但至少知道了此人的名号,也不算是空歡喜一場。
談天叙舊了許久,待出船艙時才發覺長夜将明,日漸破曉。
戲船此刻正在茱萸灣外幾裡處飄泊,連綿不斷的霧氣拂過水面,向遠方流動,難得的僻靜讓人心曠神怡。
辭别了林子規,仕淵二人疲憊地踏上了一旁等候已久的輕舟。小舟剛駛出去沒多久,忽聽身後傳來缥缈清冽的呼喊聲——
“公子且留步!”
仕淵回首,透過薄霧,見戲船的甲闆上有一抹月白色。
恍惚間有些眼熟,他眯起眼睛,但見輕雲蔽月,驚鴻拂水,那月白身影飄然落至二人面前,腳下的小舟卻紋絲不動。
如此身形,不看面容便知,乃是“麗妃”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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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取自隋代《化胡歌七首·其一》,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