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籲,别聽你小叔叔亂說!”老太君笑得慈祥,話裡卻帶着刺,“兩年前,就在這湖邊,你小叔叔還同我說他想在外闖蕩一番才能問心無愧。如今讓他出個遠門就怕了,羞不羞?”
仕淵當然記得,這是兩年前他在冠禮上說過的話。
那一日,他跪叩了祠堂所有牌位,甫一出來,又腦門淤青地答謝了百來号貴賓。等去到酒席時,尚書公父親身邊早已圍滿了人,根本沒他的容身之地,隻得湊到老太君身邊坐下。
見小孫子一臉落寞,老太君拿拐杖杵了杵他,道:“一座城有一座城的樂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放心,你爹出了城,什麼都忘得一幹二淨!”
老太君沒有牙,抿着嘴說的幾個字還帶着揚州腔,讓仕淵反應了片刻才聽懂。
“孫兒明白。”他回道,“孫兒隻是不愛看這幫人的嘴臉,怕今後後也要那般過活,一眼便能望到邊!”
老太君笑出了滿臉褶子:“小娃娃,都還沒出海呢,就見慣了風浪?”
“孫兒并非見慣了風浪。隻是這日子千篇一律,但孫兒又不願随波逐流,想闖蕩一番,看看這大江大河、世間百态,才能問心無愧。”
“那便得看你本事了。你若是能乘風破浪,就不必随波逐流。”
那日老太君的話仕淵銘記于心。可兩年了,他依然在這金絲籠裡,闖出去的意志早被消磨殆盡。
如今老太君舊事重提,他滿臉羞赧,暗自贊歎她老人家記性真不錯。
小侄女聽罷,望向仕淵,認真道:“爺爺說他十七歲就開始跑江湖了,全靠一個好漢三個幫。小叔叔你讀了那麼多書、認識那麼多人,還長得俊,有甚可怕的?”
仕淵哭笑不得。哭是因為自己不像三叔那般有武功傍身,笑是因為頭一次被小女娃誇長得俊。
他将小侄女攬過來放在腿上,故作可憐道:“可是你大伯公不讓我出門呀,怎麼辦?”
小侄女敲着小腦袋瓜想了一會兒,道:“我之前想去看新建的寶佑城,我娘也不讓我去。我知道她一是怕我走丢,二是想讓我在家好好練字。所以我就把半個月的字全寫了,然後去求爹爹和爺爺,最後爺爺帶我去了。所以大伯公不讓你出遠門,你去求求我爺爺或者二伯公試試?”
“咱們芸兒真聰明,這麼小就懂得投其所好、通權達變啦?”
老太君揪了揪小侄女的鼻頭兒,“可惜你爺爺怕是不得空喽!昨日朝廷突然又下達了一樁往北邊兒去的漕務,草台班子都搭起來了,正四處點卯呢。你小叔叔隻能去求你二伯公喽!”
老太君這番話乍一聽讓人雲裡霧裡,但仕淵仔細一琢磨,恍然大悟。
“草台班子點卯”是指揚州北上的漕務擱置多年,如今匆忙再立,正逢選調人手之際。
負責征漕的轉運使多半是大伯熟人,負責運漕的,大到發運司各職,小到一路上的漕工、綱梢、镖師等,必然由三叔的滄望堂包辦。而他自己的親爹任職吏部尚書,出行官員的舉薦、貼黃、官憑皆是分内之事。
換言之,若明日林子規亦無能為力,他大可動用家族關系,借這次的漕運走水路通關至北方,随那“麗妃”去尋金蟾子。
老太太雖足不出戶,卻早替仕淵想好後路了!
然而柳暗花明間,于勉的譏諷又刺進了仕淵的腦海。
他低垂着頭,小聲道:“可是我已經三番五次地給家裡添亂了,怎敢再興師動衆勞煩那麼多人……”
老太君當然知道仕淵在顧慮什麼。她扔了把魚食,見一條錦鯉遊了過去卻沒與群魚争搶,便又放了幾粒魚食在它面前。而那錦鯉隻是碰了一下,依舊沒吃。
“你這小魚兒……”老太君數落道,“不争不搶算你本分,拱手放你眼前的還不吃,那叫傻!”
這話是說給仕淵聽的,意思是默許了他利用家中人脈。
“多謝阿婆提點!”
仕淵方才還自怨自艾,現下豁然開朗。他親了親小侄女臉蛋,大步流星地回了杏苑及第。
見小叔叔離去,芸兒摸着臉蛋,指着那條錦鯉問:“太婆婆,它是病了麼?”
“怎會?分明是吃飽了撐得!”老太君笑道,“咱們喂完這頓,且餓它幾天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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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次日,君實一大早便去找仕淵,進門後見書房堆了一地的廢紙,仕淵則趴在書桌上睡得正酣。
昨晚,這位小少爺遣走了一衆下人,獨自悶在屋裡。書房的燈亮了一夜,還伴着各種長籲短歎、無病呻吟。
衆人昨晚還納悶少爺這是怎麼了?看現在這架勢,竟是寫了一夜的文章。
君實好奇他一晚上究竟憋出了什麼奇文,打算品讀一番,可剛走兩步,身上的鎖鍊叮當作響。
仕淵蓦地被吵醒,睡眼惺忪地望着君實,道:“時辰已到,該上路了……”
君實被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指得是該去找林班主了。
一通梳洗後,二人直奔茱萸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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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朱熹《白鹿洞書院揭示》。陸秋帆所說三條《觀瓊書院揭示》皆來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