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蛾眉月當空,腳下的舟船随波輕搖,身旁的君實已然酣夢。
仕淵累得渾身酸痛,扒在船舷邊,津津有味地窺視着遠處的秦懷安與燕娘,見他們先是不即不離,接着秦懷安說了些什麼惹哭了燕娘。
他在心頭“啧啧”地數落秦懷安負心漢,再擡頭時,那兩人竟坐在了一起,還卿卿我我的。
吳伯出艙張了燈,他喚醒君實,進艙前一轉身,月光下的兩位又不聲不響地打了起來!
不好!這兩人一個關乎朝廷大計,一個掌握君實命數,可别弄出個傷殘!
他急欲大聲制止二人,卻發現這二人并未拳腳相向,隻是飛來飛去地踢帽子玩兒。
“蹴鞠有什麼好看的……”君實睡眼迷蒙地瞥了遠處一眼,用肩膀将目瞪口呆的小少爺拱進了船艙。
一炷香後,燕娘離開沙頭,隻留秦懷安一人在月色下郁郁寡歡。
她并沒有回到原先所在的客船上,而是跳進了仕淵的漕船,坐在船尾不發一語。
剛剛看了場“風月大戲”的仕淵生怕她心情低落壞了正事,硬着頭皮撩開船尾挂簾,不料一股寒氣襲來。
“那個……”他将兩塊炊餅放在燕娘腿上,支吾道,“西窗夜雨雖不在,尚有那明月、清風——則撒呢!”
話音未落,吳伯将他扯回了艙内,拿起蒿杆點了點船艙棚頂:“孩兒們,起來幹活喽!”
原本枕着麻袋休憩的船工們齊齊睜眼,坐直身來。
一位瘦猴似的夥計翻開窗闆躍上了棚頂,抱着人字桅四處瞭望。兩名膀大腰圓的力士弓身走到船首陽蓬下,剩下六名船工則留在船艙内整裝以待。
豆大的燭火忽明忽暗地映在船工臉上,氣氛甚是凝重。
君實警覺地坐起身來,見仕淵已經一溜煙兒地随着那瘦猴爬上了棚頂,而身邊的力士們皆是兇神惡煞,也不敢開口多問。
倒是純哥兒剛睡醒,見船沒動,問了句:“我們到了?”
一位虬髯大哥瞪了他一眼,冷冷地回道:“其他船到了。明早益都押司來接秦大人和漕糧,他們得幫着卸貨。我們的船還早着呢,連沂水都沒進。”
“沂水?原來真的要去我老家那邊!”純哥兒吐了一天,半條命都快沒了,說話更是沒有眼力見兒,“那直接奔北走不就入沂水了?”
“砰”地一聲,他腦袋上挨了一瓢,原來是進艙打酒的吳伯。
“你當這是你家後院水塘,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吳伯從麻袋後面翻出個酒壇子,舀了一瓢,又咂了一大口,“公文上寫得明明白白,咱們是去益都的。按規矩,漕船在駱馬湖一律換馬走陸路,所以北接沂水的閘口是不會給我們放行的。”
“啊?那難不成我們也要換馬?”純哥兒為難地撓着頭,“可是我沒騎過——”
“砰!”
沒等純哥兒說完,吳伯又賞了他一瓢,“馬馬馬!你誰啊你,還想騎馬?怎麼不讓紅衣兵八擡大轎地來接你啊!更何況最近局勢緊張,他們就是瞎了眼,也不會讓閑雜人等在糧饷附近轉悠!”
“嗐你這老頭子喝高了把我當木魚了是吧!”純哥兒反犟道。
吳伯氣急,摸了摸自己那秃了毛的腦袋,照着純哥兒天靈蓋又是一頓猛敲。
棚頂上的仕淵聽見艙内如此熱鬧,滑下來打開窗闆,正巧見純哥兒雙手抱頭委屈道:“陸路不讓走,水路又不開閘,難道要飛過去?”
仕淵搶過吳伯的瓢,也順勢敲了他一下:“那還等什麼,你厲害你飛一個啊!”
純哥兒被這“天外一擊”直接敲懵了,君實在一旁偷笑道:“吳伯經驗老道,經過的閘口比你走的路都多,想必自有法子。純哥兒,你且聽人家把話講完。”
這話說得吳伯好生舒坦,他又舀了瓢酒道:“這事兒呢,也是賭運氣。閘口晚班兵士一般二更天時睡覺,換值夜的人來。我下午讓瘦猴兒在湖上望了一圈,北邊沂水閘口處沒有營房,要睡覺隻能回南邊宿遷閘口的營房睡,所以換班交接定是劃船從湖上走。而我賭得便是他們離開閘口的時間!”
吳伯頓了頓,一仰脖飲光了手中的酒,将瓢拍在麻袋上,“我們的船停在西北岸的卸貨處,若南北閘口的船同時出發,待北閘口船經過後,那南閘口船離得還遠,屆時咱們就直奔那無人的北閘口!值晚班的人急着睡覺,一般會提前離開沂水閘口,把劃船的時間算在了站崗工時裡,而宿遷閘口的人不想那麼早去值夜,不到最後一刻也不會劃船往北邊去!”
“所以那個人真的叫瘦猴兒……”仕淵嘟囔着望了望挂在桅杆上的小哥。
“這不是重點吧……”君實不安道,“如若賭輸了呢?雖是民間義軍出身,我倒是覺得這李氏軍隊并沒有那麼松散,若是南邊閘口的人先行到了北邊的閘口又該當何如?”
這回吳伯沒答話,倒是一旁的虬髯大哥目露兇光,擡手在頸間橫着劃了一下。
仕淵倒抽一口涼氣:“那,那動靜是不是太大了?他們追查起來,我們必然脫不了幹系。畢竟今晚在這駱馬湖上泊船的隻有我們啊!”
“放心,不見血,用悶的。”吳伯不以為然地拍了拍身邊的酒壇子,“這是滄望堂庫藏多年的青州扳倒井。到時往那閘牆上一放,不就成了當值軍士私飲烈酒、不幸失足落水嗎?”
那閘口兵士們雖是敵對勢力,卻也是窮苦百姓出身,跟純哥兒一樣,隻是所謀出路不同罷了。思及此處,君實連連搖頭,正色道:“不可,此行隻為解我這鎖鍊,怎能無端害人性命?如若賭輸了,我們打道回府便是,他日再另作打算。”
衆人聞言皆是一怔,齊刷刷地望向仕淵,等待他的答複。
仕淵甚是為難。他雖是此行的籌備者,卻萬萬沒想到滄望堂下手這麼黑,隻得靠在窗框邊托着腮,極力思索權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