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書生怎地敵我不分!”一個女聲自船尾傳來。
仕淵和吳伯尚未說話,倒是燕娘先坐不住了。
她掀開簾子進來,對君實劈頭蓋臉道:“李氏紅襖軍與蒙人狼狽為奸,助纣為虐,進犯國土草菅人命,死不足惜!你若這般菩薩心腸,幹脆出家算了,還考什麼功名做什麼官?”
“他們草菅人命的确罪大惡極,難道我們此番為達目的戕害他人,就無可指摘嗎?”
君實也不遑多讓,“都是爹生娘養,不過各為其主罷了。兩方交惡,沙場上自有定數,怎可将國仇雪恨于幾個無辜兵卒身上?況且天下局勢瞬息萬變,你若真要論敵我,此番招安事成,他日李氏便是同仇敵忾的盟友!”
君實言之鑿鑿,但他渾然不知,讓燕娘發這麼大火的根本不是國仇,而是家恨。
她哪在乎沂州是否能到、鎖鍊是否能解,她隻想早日完成自己的約定,也好早日了結掉蔡銳那厮。
“好,那我們不談李家軍。”燕娘強壓怒火道,“我們眼下與沂州隻有一水之隔,你可知是動用了多少人、費了多大力氣才換來的?憑你一句‘打道回府’便讓這一切付之東流,你對得起你家少爺嗎?”
“哎我在呢!”仕淵在窗後揮了揮手,粲然一笑。
他見君實方才還據理力争,現下卻被問得手足無措,便打起了圓場:“這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你們這麼悲觀作甚?大不了我親自帶着酒,去犒勞犒勞閘口的軍爺們。憑吳伯這青州扳倒井,再加上我這三寸不爛之舌和千杯不倒之胃,不怕扳不倒他們!”
仕淵這番話,把争吵中的二人都照顧到了,連吳伯都沒落下。幾位力士們也随聲附和,氣氛立馬變得和緩許多。
正在這時,棚頂上的瘦猴兒雙腳勾住棚頂,倒吊下來敲了敲窗闆,報告道:“南北的夜貓子一齊挪窩了!”
吳伯聞聲,扒着窗闆左右一望,下令道:“熄燈!”
船首的壯士滅了燈,吳伯立起蒿杆,試了試水深後,又道:“卸三成麻袋!”
艙内的幾名力士得令,開始将艙内的麻袋往水中投。純哥兒雖心疼這大把大把的糧食,卻還是起身幫着大家一起丢麻袋。
不丢不知道,原來這艘船上所有麻袋裡裝的,根本不是漕糧,而是泥沙!
船上力士們分工明确,不發一言卻配合得極好,動靜也不大,來回幾趟便移走了三成沙袋,船體也相應地輕便些許。
麻袋陸續下水,聽着沉悶的“撲通”聲,仕淵的心也開始“撲通”起來。
“起錨!繞到最前方客船邊候着!”
吳伯又是一聲令下,船首的壯士收錨,其餘幾人撐蒿搖橹。一片漆黑中,漕船不聲不響地移到了船隊北端的客船處。
仕淵忽覺窗外燈火晃眼,似有人在小聲呼喚他,去到船尾一瞧,見秦懷安提着燈,正立于客船一側。
秦懷安解下腰間的白玉長劍扔給仕淵,行了一禮,輕聲道:“祝你們一切順利,我會在益都城南的驿站等你們。另外煩請你将此‘釋冰劍’轉交雁兒,并轉告說‘我答應她,定不負她。’”
“秦大人也是,望一切順利!”
仕淵接劍,恭敬地回禮,一轉頭就翻了個大白眼兒——燕兒?叫得如此親昵,看來此人表面謙謙君子,私下裡倒是騷包得很。嘴上說着不負燕娘,是想休妻還是想納妾?我同他不過點頭之交,卻要深更半夜替他傳情話!
他心中雖罵罵咧咧,卻還是照做了。
燕娘拿過劍,細細地撫摸着劍身,仿佛指尖擦過的不是一把利器,而是自己的心上人。
那劍鞘乃是白檀純銀所制,上嵌羊脂玉,側墜綠絲縧。抽出幾寸劍身來,霜鋒白刃如薄冰一般,寒光畢現。
她納劍入鞘,蹲在窗闆下背過了身,将劍緊緊抱在懷中,好似一松手,那劍便會自己飛走。
仕淵見她雙肩顫動,似是在啜泣,便歎了口氣,寬慰道:“燕娘不必太過擔憂。秦大人隻是去和談,又不是去打仗,過幾日我們就去益都與他會和了……”
他走向窗闆處,本想給燕娘遞個帕子,不料迎面撞上了倒翻過來的瘦猴,掏出來的帕子隻得先拿來擦瘦猴的口水了。
瘦猴也吃痛,險些從棚頂倒栽進水裡,嘴裡還不忘道:“北閘口十八個夜貓子開拔了。”
他邊揉臉邊爬回了桅杆上繼續觀望,不一會兒又向吳伯報道:“南閘口十二個,也開拔了。”
仕淵好奇地躍上棚頂,貓在瘦猴身下瞭望了一番,然而四周黑黢黢一片,除了盡頭湖岸處忽明忽暗的零星燈火以外,什麼也看不見。
難不成這瘦猴還是個千裡眼?
仕淵不禁對他刮目相看,又聽“千裡眼”道:“北邊夜貓子與此船持平,相隔七裡,南邊的剛入湖口。”
“好!”
吳伯一拍大腿,“起手開了張好牌!牛大牛二,降桅杆,我們也開拔!”
沂水近在咫尺,賭局即将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