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雖是二皇子帶人撞開大牢救走潘成棟,卻隻是奉皇命而為,在四皇子趕來救走謝善淩之前,令兵士攔住群情激奮的民衆為謝善淩開出一條路的也是他。
謝善淩端着熱茶正要喝,餘光瞥見,放下了茶盞,起身看過去正要問禮,微微一怔,随即道:“打擾了。”
二皇子似是剛剛沐浴過,衣着雖整齊,卻散着尚還濕潤的長發。
“不必客氣。”二皇子淡淡道,“我知你為何事而來,但此事不由我辦,你找錯了人。”
謝善淩朝他笑道:“二殿下何故與我也說這疏遠的話。”他看着二皇子的眼神銳利,卻沒有惡意,輕輕道,“三皇子也不是第一次搶二殿下的功勞了。”
二皇子一笑,臉越發顯得冷豔:“挑撥離間?”
“不,”謝善淩道,“我對殿下們之間的争權奪利沒有任何興趣,隻是想救我的未婚夫君,他雖莽撞,到底是一片赤誠為我才得罪了潘家,我須得救他。”
二皇子道:“你們不是已經解除婚約了嗎?”
“此事是家人瞞着我所為,我并未同意。”謝善淩擺出一副真情而倔強的模樣,“他當日求娶是求的我,答應的也是我,因而這樁婚事若要取消,也隻能我說了才算。”
二皇子沉默許久,道:“我不瞞你,此事與潘家無關。那個匪軍的叛徒是真的,他說我那大皇兄是匪軍頭子,這話也是真的。你最好聽從你家人的話,老老實實和他解除婚約。”
謝善淩神情頓時一變,皺眉看着二皇子,似乎在質疑他此話真假,但很快便搖了搖頭:“我不信。”
他話音剛落,二皇子便厲聲道:“我不管你信不信,若不想謝家沾染是非,就自行斟酌!”
“二殿下或許不知我與大殿下的婚約一事,當年若非大殿下……”
謝善淩話未說完,就被二皇子粗暴地打斷:“此事外人不知,我卻知道!可這又如何?當年之事是當年,我隻知如今你若要保全謝家,就要和他斷幹淨。謝家向來不偏不倚,你祖父是清流魁首,父皇待他敬重,将來無論誰登基稱帝,謝家都仍會得到善待。謝善淩,我若是你,便立刻與顧望笙斷絕幹系。”
謝善淩還要再說,二皇子冷冷道:“我言盡于此,你請回吧。”
說罷二皇子轉身便要離去,謝善淩情急之下上前幾步拽住他衣袖:“可是——”
許是剛剛更衣匆忙,二皇子的衣襟未系緊,冷不防被謝善淩一拉,竟從懷中掉出個荷包來。
謝善淩急忙松開手,搶在二皇子之前彎腰拾起來拍拍灰塵抵還,歉意道:“抱歉,我……”他忽的話音一頓,視線定在荷包的繡花上。
是一尊極精巧的觀音像。
要說起來倒也并不稀奇,謝善淩早些年還愛在外閑逛時便已流行荷包上繡觀音羅漢等圖樣保平安。
可這圖樣針腳……格外眼熟。
謝善淩尚未回神,二皇子已将荷包奪了回去放回懷中,加重語氣道:“請回!”
謝善淩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這令他神色越發陰翳,甚至眼中騰升出一絲殺意。
對峙半晌,謝善淩忽的長歎一口氣,朝他拱手鄭重道:“多謝。”
若二皇子果真與謝婉柔有私情……
二皇子至今未曾婚娶,亦未聽聞有過側室或妾,喜好男子的風聞也沒有。而他顯然無意皇儲之争,因此若他想要謝婉柔,想來貴妃和皇帝亦不會反對,甚至貴妃也許還會極為樂意靠此聯絡謝家。
可他從未表露分毫。
謝善淩所能想到的自然便是他不想拉謝婉柔蹚入渾水。又聯想到之前種種,終于明白他為何總是若有似無地回護謝家。
他不是對自己惺惺相惜,不是維護謝家,而是心慕謝婉柔,維護謝婉柔。
可随即謝善淩便想起了要點,提醒道:“那圖樣針腳很有特色,若不湊巧被其他如我一樣見過的人見着,或許也會察知。”
顧裕骐見他果然發現了,沉沉瞪着他,袖中五指緩緩攥緊,片刻後又緩緩松開,道:“多謝提醒。請回吧。”
謝善淩欲言又止,走到門口正要擡腳邁過門檻,略一猶疑,轉身對上顧裕骐黑漆漆的眼睛,低聲道:“她……”終究還是沒說出口,收回目光離開。
顧裕骐一直靜立在原地,良久過後,低頭取出荷包,望着觀音像發了好一會兒呆,手指漸漸蜷縮,将荷包攥在掌心。
他猜得到謝善淩想說什麼。當今女子并不如前朝一般早嫁,但謝婉柔已經十八歲尚未結親,仍算晚的了。
他行走于東廠,對達官顯貴家的後院家私了若指掌。謝婉柔容貌柔美,性情溫婉,是許多人家心目中的佳媳人選。最近她父母終于舍得小女兒了,有擇婿的風聲傳出,不少京中貴婦人已經開始活絡起來。
他與她……已有數月未曾見面。
其實兩人原本就不該見面,隻恨自己自私,欺她天真,一再哄着她。什麼研讨佛法,大概也隻有她會信他這樣的人信佛。
第一次相見,是她陪着謝老夫人去禮佛的途中遇到了流匪,他恰好路過,順手救了一把,懷中掉出本佛經被她瞧見了。她卻不知道這本所謂的佛經其實是一本亂黨名冊,密密麻麻寫着的都是要被他抓去東廠嚴刑逼供的人。
最後一次相見,她向來腼腆慢熱卻也急躁起來,告訴他父母要為她擇婿定親了。
他知道她想聽到什麼回應,可他沒有給,沉默許久之後,隔着薄薄的竹簾,視線避開她快要哭出來的模樣,低聲道:“我早已知曉此事,今日相見便是為了告訴你,既如此,日後不便再見。若那人不好,我會想法子提點你父母,若好……你就安心嫁他,我自會關照他的前途。”
半晌,柔夷撫上竹簾一端,她想掀開這東西。可是他眼疾手快地立刻按住了另一端阻止她。
“……何必相見。”他隔着竹簾看着她,如此說道。
她的聲音裡帶着哭腔質問:“既已相見,你為何還說何必相見?”
“……因為本就不該相見。”他說。
“你真要我嫁給他人?”她顫抖着嗓音問。
他轉身走到門口,略停了下,扔下一個“是”字便開門出去了。
但他沒有離開。她與他私會自是不帶護衛,他怕有意外,每次都是在暗中護送她來,回程親眼看着她進了謝府門才放心。隻是這些她并不知曉。也不知以她那膽小的性情如何敢一次又一次地冒這些險。
他站在屋外聽着她難過的低泣。
終于,她哭夠了,整理好出來,他已躲好,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在身後為她保駕。但這會是最後一次,他想。
……
她與謝善淩一樣,也隻當他是為了不拉她與謝家蹚入渾水因而不敢求娶。這固然亦是原由,可還有一件事他們都不知道。
生而殘缺之人,如何敢奢想那些。
她會嫁給一個英朗少年郎,兒孫滿堂,幸福美滿,受人尊重。而他,不過是陽光下的陰影,一條背負滿身孽債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