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悶寂靜的暗夜忽地被一陣整齊的腳步聲打碎,甲胄相撞發出铿锵聲響,火把照亮了濃墨一般的夜色,人們被這聲響與光亮吵醒,紛紛起身披衣,打開家門,欲探查發生了何事。
然而剛探出個頭,便被橫刀銀亮的光芒刺疼了眼,“看什麼呢!都滾回去睡覺!誰要是敢窺探,休怪刀劍無眼!”衆人紛紛回避,不敢再有什麼看熱鬧的心思,滾回被窩裡去了。
不多時,一輛低調的馬車緩緩駛進了狹窄的小巷,在一戶被衛兵和火把包圍的民宅前停了下來,車簾被掀開,一個身着玄金衣袍的女子跳下了車。她有着一雙明亮的眼睛,神情冷靜沉着,不怒自威,渾身都充滿屬于上位者的氣息。
柳問匆匆跑了出來,拱手朝女子行禮,“殿下。”
文喚音擺了擺手,擡腿朝門内走去,問道:“情況如何?”
柳問慢她一步,恭敬答道:“回殿下,展愧已經招供了,蛇橘樹也在此處,柳……兩位仙長已經幫忙将蛇橘樹挖出來了。”
文喚音看見庭院裡一棵赤紅的樹木,白色葉子被摧殘得落了一地,一男一女拿着刀劍在削樹皮,每削去一層樹皮,便會有紅色的汁液流淌下來,就好像殷紅的血液。
事後,她曾聽姜旻說起過,除了鳴珂和言如期,還有兩位仙長也參與了此次行動,一個叫柳逸直,一個叫闫扶音,想必就是這兩位了,她一一見禮,表達了自己的感謝。
柳逸直拱手道:“皇後殿下客氣了,此乃丹靈衛分内的事情。展愧在堂屋裡,他用自己的血孕養了蛇橘樹,失血過多,眼下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您要問話的話,還需盡快。”
文喚音聞言立即往堂屋走去,四個衛兵站在屋中角落,手中火把照亮了整間屋子,瘦得皮包骨的展愧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若不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文喚音都要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柳問将供詞盛了上來,文喚音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展愧對自己栽培蛇橘樹、将化蛇橘扮作貢品送入宮中,欲謀害皇帝及一幹朝臣的事情供認不諱,理由是皇帝砍了自己相依為命的哥哥展恪,他心懷不忿,誓要為兄長報仇。隻可惜他一個人沒法做到天衣無縫,化蛇橘竟是被幾個工匠撿了去,東窗事發的時間要比他預想的早,否則他怎麼可能會留着能用來解毒的蛇橘樹。
雖然供詞上寫得清清楚楚,可文喚音還是半蹲在展愧身側,看着他慘白如雪的臉,問了一句為什麼。
展愧睜開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頭頂的房梁和瓦片,嘴角扯出一個要哭不哭的弧度,“為什麼?楚祯殺了我哥哥,你說為什麼?他不建那勞什子逐月塔,我大哥就不會死,甯舟哥也不會死,姚三叔也不會被掉落的瓦片木頭活活砸死,都是逐月塔的錯,都是你們這些人的錯。為什麼還要留着楚祯的狗命?不是說天子犯法和庶民同罪嗎?他害死了那麼多人,為什麼不殺了他?”
“還有你!”展愧将頭扭了過來,血絲密布的眼睛好像要從眼眶裡凸出來,狠狠瞪着文喚音,他質問道:“你不是皇後嗎?你的男人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你為什麼不阻止他?為什麼?”
一滴血淚從展愧的眼角淌了下來,重重砸在地面上,好似砸在文喚音的心頭,“咚”地一聲。
心髒一陣痙攣,文喚音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能說什麼?她受制于許凝,連自己的安全都無法保證,所以心有餘而力不足?楚祯被妖人迷惑,犯下那等滔天之火也非他本意?展恪被砍頭的時候,她已經被廢黜,甚至是幾天後才得知的消息,發生這樣的事情她也無可奈何?
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隻濃縮為一句“抱歉”。
文喚音走出了堂屋,發現院子裡空無一物,蛇橘樹的樹芯已經被送去熬煮了,過不了多久所有化蛇之人都會恢複原狀,雖然造成了不小的恐慌,但無人員傷亡,除了那個犯下惡行的罪魁禍首。
岚孟安靜地坐在廊下台階上,目光不知落在何處,文喚音走到她旁邊,輕聲問道:“仙長,沒有辦法救展愧一命嗎?他罪不至死。”
“他早已存了死志,就連棺材都買好了,這樣的人,即便用再好的藥吊住他的命,也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岚孟道。
文喚音垂下眼眸,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像是要哭了。這場無妄之災像是陰霾一般壓在楚國百姓心頭已經幾個月了,如今總算迎來了結束,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絕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文喚音惆怅了一會兒,便重新打起了精神,雷厲風行地安排後續事宜,展宅隻留了兩個衛兵看守,其餘人都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夜晚再次安靜下來。
岚孟走進堂屋,單膝跪在展愧身邊。他的生機在逐漸流失,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具不會說話不會笑的死屍,被裝進冷冰冰的棺材裡,魂歸西天,凡塵俗世再也不能擾亂内心。
人們常說有時候死也是一種解脫,最難最苦的永遠是活下來的人,岚孟覺得,這句話一點也沒有錯。
“我們見過一面,還記得嗎?”岚孟問道。
展愧勉力睜開眼睛,望着她的臉,記憶浮現在腦海裡,他動了動嘴:“是你。”
“該死之人都還好好活着,大仇未報,你卻就這樣死了,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怎麼可能甘心?”展愧苦澀道,“但我一介凡人,又能有什麼辦法?即便從仙人那裡得到了化蛇橘,也無濟于事,我什麼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