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玦緩緩站了起來,他的動作相當滞澀,就好像雙手雙腳不是自己的了一般,四肢一點也不協調,行動間骨骼發出“咔咔”聲響,費了好一會功夫才站直了身體。
夏瀾熹如臨大敵,右手緊緊按着腰間的列缺鞭。
什麼情況?詐屍了?
他沒有說話,環顧一圈,一雙金色的瞳孔毫無溫度,冷冰冰的視線從每一個人身上劃過,最後落在了岚孟身上。
岚孟咳了幾聲,她身子發虛,一陣陣地冒着冷汗,手撐在地上想要站起來,柳逸直将她扶了起來,有力的手緊緊箍着她的肩膀,卻不敢貼近她的身體,和她隔着寸許的距離——她背上的傷口已是裂開了,正一點一點往外滲血,柳逸直生怕自己一放手她就會倒下去。
她不自覺地往前挪了一步,眼中飽含希冀,蒼白的唇瓣微微翕動,半天也說不出話來,終于鼓起勇氣開口,嗓音卻沙啞得不像話。
“堯、堯玦?”
濡濕的目光對上了一雙毫無溫度的眼睛,她唇邊的笑意就淡了幾分。
面上的冷意乍然如冰泉解凍,堯玦綻放一個春日暖陽般的笑容,笑意卻不達眼底,他朝岚孟張開懷抱,勾唇道:“我能夠死而複生,還真是多謝你了,岚孟,來我這裡吧。”
“他不是堯玦!”嶽孤明高聲提醒,刀尖對準了包圍之中的那個人,“他是朝聖道的聖主!岚孟!你不要被他騙了!”
“堯玦”的臉上浮起了幾分委屈,他攤開手:“我身上可沒有一點的魔氣,要說我是什麼朝聖道聖主,當真是冤枉。”
辛念笑出了聲,久違地喚起了那個稱呼:“主上,事到如今,您覺得,再說這些話還有意義嗎?”
“堯玦”癫狂地笑了起來,他的五官和身形忽然發生了變化,轉眼之間便化成了崖昱的模樣,一雙眼瞳紅得像血,周身缭繞着濃重的魔氣,刺鼻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魔修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将幾人團團圍住,一團黑霧從天而降,落地化為了绮羅衣的樣子,他施施然朝着崖昱的方向叩拜,“恭賀聖主——”
其餘魔修齊聲附和,崖昱哈哈大笑,瞧着十分暢快。
許渭從魔修中間走了出來,擡眸瞥了左愁雙一眼,對方卻隻盯着包圍之中的崖昱,一個眼風都沒給他,他抿緊了唇,終是未發一言。
崖昱稀罕地舉着自己的雙手翻來覆去地看,瞧着愛不釋手得緊。他看向辛念,面露贊許:“辛左使,一百多年不見了,一見面你就給本座找了這麼個好身體,本座真是滿意極了,便饒恕你昔日叛逃之過吧。”
辛念微微勾唇,笑意卻不達眼底:“您客氣了,畢竟您是個老不死的,為了找一個最穩妥的方法弄死您,屬下費多少功夫都是應該的。”
“還有你!”崖昱又看向岚孟,眼中閃着精光,“當初本座放你一馬果然是對的!哈哈哈哈凡人的身子到底差強人意,哪裡比得上這一具靈力充盈的軀體?本座感覺渾身都充滿了力量!本座要獎賞你!就讓你做……做護法如何?”
朝聖道唯一的護法绮羅衣卑躬屈膝道:“既然聖主發話了,屬下自然會将護法之位雙手奉上,隻不過……”他瞥了岚孟一眼,“此子好像不大願意的樣子啊。”
岚孟鐵青着臉:“我明明召喚的是堯玦的魂魄,你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堯玦?哈哈哈……”崖昱捂着肚子笑了起來,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哪還有什麼堯玦的殘魂?你以為本座會任由他在世間飄蕩,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嗎?”
他擡手抹去眼角溢出來的眼淚花,對上岚孟憤怒的目光,唇邊勾起一個挑釁的笑容,“自然是一片片撕碎了他的魂魄,吃進肚子裡了。”
岚孟隻如五雷轟頂,耳邊什麼都聽不到了。難怪她能感受到堯玦的氣息,難怪……
她笑了起來,一行清淚順着髒污的臉頰滑落在地上,支離破碎的笑聲在衆人耳邊回蕩。柳逸直心尖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雙手摟緊了她,才穩住了她的身體,沒讓她摔在地上。
花繁冷哼一聲,“何必白費口舌?費盡心機将這鼈孫釣出來,是為了話家常的麼?”巨大狐尾上的毛乍然如鋼針一般堅硬,她率先發動了攻擊,一尾巴就将離得近的魔修們甩飛了出去。
左愁雙一貫沉默,隻“欻”的一聲抽出了纏在腰間的軟劍,花蔺“嗷嗚”一聲沖向敵人,嶽孤明擔憂地看了岚孟一眼,也提着刀加入了戰局。
夏瀾熹就算是有再多疑問,一直能将其壓在心底,她抽出腰間的列缺鞭,細小電弧噼啪作響。
“轟隆隆——”山崩地裂,火光四濺,大戰一觸即發。
柳逸直攬着岚孟往外圍退去,岚孟面如死灰,一點掙紮的意思都沒有,辛念護着他們沖出重圍,來到了幾裡外的山坡上,擡手落下一個結界,轉身欲走之際忽然便人揪住了袖子。
她扭頭看去,隻見岚孟緊緊抓着她,低着頭,辛念看不清她的神色,卻聽得出她話語裡的疲憊和絕望。
“你早就知道了?”
辛念深深舒了一口氣,平靜道:“這是堯玦所希望的,你要恨,就去恨他吧。”
岚孟如雷轟頂,嘴巴翕動良久說不出話來。
辛念隻輕輕一扯,便将袖子從她手中扯了回來,看向柳逸直叮囑道:“保護好她。”
柳逸直重重點了點頭,下一秒辛念已經原地消失。
“放開。”隻聽岚孟冷冷一聲呵斥,還未等柳逸直有所動作,他便被大力推開了,劍光一閃,下一秒,泛着寒氣的參劍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
柳逸直梗着脖子,直視她泛紅的眼睛,沒有作聲。
“你早就知道?”她的聲音分明在顫抖。
柳逸直:“是。”脖子上一陣細微的刺疼,他也不躲,勾唇笑道:“你要殺了我嗎?”
岚孟緊緊咬着牙,握着刀的手顫抖不止,眼淚好像永遠也流不盡,順着脖頸淌進早已濕透的衣襟裡。
兩人僵持片刻,最終還是柳逸直率先敗下陣來,試探性地去拿她手裡的參劍,見她沒有反抗掙紮,才一把奪過來塞回劍鞘裡,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攏在她肩後虛抱着她,将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肩頭。
“對不起。”
柳逸直簡單把辛念告訴他的事情講了一遍,然後便閉上了嘴,隻摟緊了懷中的姑娘,希望能稍微給她一點安慰。
他不知道該怎麼勸慰,木已成舟,說什麼都是徒勞。更何況要說這樣的局面是他一手造就也不為過,畢竟他明明知道堯玦的謀劃,還瞞着她甚至幫她,加快了她希望破滅的進程,她若是想一刀殺了他,他也無話可說。
隻是還有事情必須去做,崖昱得到了岚孟為堯玦準備的身體,不能随意潛入地底魔氣之中逃之夭夭,現在絕對是擊殺他的千載難逢的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這些道理岚孟怎會不懂?她隻是……不甘心罷了,辛辛苦苦籌謀了二十年,沒想到全給了他人做嫁衣,在背後操縱着棋盤的人竟然還是她一心一意想要複活的混蛋……
不僅僅是她,就連辛念、柳逸直甚至左愁雙這樣的人都被他算計在内了,當真是處心積慮。她不明白,天下蒼生就那麼重要嗎?竟值得他舍棄自己的生命來布這個局?
如果除掉崖昱就是他所期望的,那好,她會按照他的心願,還九州衆生一個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岚孟輕輕推了柳逸直一把,他松手,望見她面上的心碎情緒已經被堅毅替代,終于綻放笑顔,抹去她眼角的濕潤,握着她的手,靈氣在兩人周身流轉,沒一會兒便烤幹了被雨水淋濕的衣服。
他擔憂地望着她,“身體沒問題嗎?”畢竟才剖了妖丹,背上的傷口也裂開了。
岚孟搖了搖頭,繼而朝他伸手:“回靈丹。”
因為有辛念設下的結界,還沒有魔修發現他們,柳逸直連忙将芥子袋裡的回靈丹都掏了出來,兩人半蹲在山坡上瘋狂地嗑藥,是藥三分毒,但如今情況危急,岚孟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将一整瓶回靈丹全倒進了嘴裡,丹田微熱,源源不斷滋生出靈氣來。
青丘再一次陷入了混亂之中,左愁雙和辛念專門對付崖昱,其餘人則是同源源不斷趕來的魔修們纏鬥在一起。
許渭最先敗于嶽孤明的刀下,這個反叛了山到源兩次的敗類,終于長眠于青丘山下。
而後花繁和花蔺又聯手解決了绮羅衣。
崖昱不愧是活了幾萬年的人,修為強勁,深不可測,左愁雙、辛念二人聯手也隻能勉強壓制住他而已,三道身影猶如疾風般交錯,山崩地裂,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單憑他們二人,要想将崖昱斬殺于此還是差了些火候。
朝聖道魔修仗着有秘技“煙鎖池塘柳”,可以源源不斷從鬼柳池生産出新的分身來,但他們恢複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難不成鬼柳池就在這附近?
岚孟将自己的猜測同柳逸直說了,讓他去找找這附近是不是有鬼柳池的存在,這樣耗下去,吃虧的終究是他們。
“那你怎麼辦?”
岚孟恢複能力極強,沒了堯玦妖丹的反噬以後,背上的傷口漸漸愈合,腹部的洞也不再流血,她道:“你且去吧,我暫時還死不了,不然我們都得把命搭在這。”
既然她已經有了主意,柳逸直也不能多說什麼,捏了捏她的手,便化作一陣風離開了結界,朝遠處掠去,岚孟指揮着商刀掩護他離開。
商刀“嗖”地一聲飛回了刀鞘之中,岚孟将芥子袋和妖境裡儲存的可以回靈補元的東西全都取了出來,一股腦倒進了嘴裡,一邊咀嚼一邊暗中觀察着和左愁雙纏鬥在一起的崖昱。
靈力一點點充盈經脈,她眼瞳的藍色也越來越濃郁。王八蛋,真當她是紙糊的老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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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柳逸直飛在半空中,低頭俯瞰着荒涼冷寂的青丘,努力尋找鬼柳池的蹤迹,可怎麼也找不到可疑的地方,急得他滿頭大汗。
忽然,他在英水河床上看到了一個黑影,好像在朝他招手,湊近了一看,居然是賀舟晏。也對,當時他去找夏瀾熹的時候,賀舟晏就在旁邊,他是叛逃出來的,對朝聖道恨之入骨,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
“鬼柳池就在那個洞穴裡,有人在看守,我一個人搞不定。”
柳逸直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兩個兇神惡煞的魔修守在半山腰的洞穴門口,而那洞穴赫然便是英水發源地。
“一人一個。”柳逸直低聲道,賀舟晏點了點頭,身體融入了地面陰影之中,幾息時間便來到了洞穴附近。
左邊的守衛闆着臉目視前方,絲毫沒有察覺到一團陰影順着山體爬到了他的身後,悄無聲息地伸出胳膊将他拖進了陰影之中。
右邊的守衛餘光瞥見同伴被陰影吞噬,立即扭頭看去,柳逸直便抓住了這個破綻,身形如鬼魅,瞬間便從幾裡之外飛至守衛身後,将一隻赤色箭簇狠狠紮進了他的後腦勺,守衛甚至來不及呼喊一聲,便被一擊斃命,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賀舟晏從陰影裡走了出來,他随手将守衛的屍體扔了出去,低頭瞥見衣襟上噴濺的血迹,皺起眉頭不悅地“啧”了一聲。
柳逸直率先走進了洞穴裡,賀舟晏緊跟其後,将影子往外蔓延包裹住了柳逸直,因而洞穴裡的魔修也沒有察覺到他們靠近,兩人合作默契,一路殺到了洞穴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