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柳逸直記憶中不同,洞穴裡的水池已經擴大了好幾倍,水裡密密麻麻站着很多魔修,粗略估計應當有三百來人,皆雙目緊閉,血紅的池水沒過了他們的胸膛。
賀舟晏低聲道:“隻要毀掉他們的肉身,外面那些分身就會消失了,但這麼多人,一個一個殺也來不及,要是把他們弄醒了就糟了。”
柳逸直多的是殺人的陣法,隻見他拿出一把紅色陣旗,揚手一揮,陣旗便自行插到了水池邊緣,将魔修們團團圍住,陣法線條從陣旗上延展出來,交織成了密不透風的巨網。
然後他取出銅劍,割破手指将血往劍上一抹,低喝一聲:“去!”銅劍便飛至水池正中央,變得越來越大,緩緩往下沉。
其中一個魔修猛然回神,他一見懸在頭頂的巨劍登時面露驚惶,大聲呼喊起來,許多人被吵醒,紛紛躍出水面,然而卻還是被陣旗結界困在了水池之中。
随着巨劍壓下,魔修們紛紛口吐鮮血,不多時便已有人支撐不住,身體爆炸開來,慘叫聲響徹山洞,銅劍深深埋入了水池之中。
二十年前,銅劍被九尾狐銜青帶離青丘。
二十年後,柳逸直又将它帶了回來,完成了最後的使命,同數百罪孽深重的魔修一起,深埋在了青丘的土地之中。
随着魔修本體的死亡,他們的分身也化作魔氣沉入了地下。崖昱見了以後忽而癫狂地笑了起來,“你們以為沒了那些廢物,本座就會敗嗎?”
隻見那些本該沉入地下的魔氣忽然往上升,齊齊湧入了崖昱的身體,魔氣轟然爆發,如茫茫大潮般向四周蕩開,縱然是左愁雙也不能撄其鋒芒,不得不退離開來,嶽孤明等人被擊飛出去,無一人不口吐鮮血,距離最近的辛念則是來不及閃避,被崖昱一把攥住了脖頸。
“本座也玩膩了貓捉老鼠的戲碼,這就送你上路!”
崖昱猛地收緊五指,辛念的臉瞬間漲紅,額頭上青筋乍起,雙手無力地扒拉着崖昱的胳膊。
崖昱的眼中閃着嗜血的光芒,就在他要掐死辛念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咔哒”一聲輕響,來源于他的丹田之處,他愣了一下,他很清楚,是那顆妖丹碎了。
妖丹破碎的清脆聲響接踵而至,崖昱尚未來得及補救,便感覺丹田忽然爆炸了,有什麼東西鑽了出來,“砰——”無數薔薇藤撐開了崖昱的肚子,落地紮根,吸收着土中殘留的魔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長成了茂盛的樹叢,尖銳的刺紮穿了崖昱的身體,他手上一松,辛念便摔在了地上,捂着脖子費力咳嗽着。
“暾雲炬——”
岚孟撕心裂肺的高喊傳進耳中,辛念來不及思考,擡手穿過了薔薇叢,縱然被尖刺劃傷了手臂也不皺一下眉頭,五指成爪,徑直穿進崖昱的胸膛,将作為心髒的暾雲炬挖了出來。
暾雲炬一離開崖昱的身體便亮起刺眼的光芒,神力浩浩蕩蕩,包裹住了崖昱的身軀,仿佛靈魂被業火灼燒,崖昱撕心裂肺地嚎叫起來,一團魔氣徑直沖破了天靈蓋,鬼哭狼嚎着朝空中逃去。
左愁雙立即乘勝追擊,将那團魔氣攔截在空中,然而魔氣無形,沒了身體的禁锢以後再難傷其分毫,左愁雙也隻能勉強将其攔截而已。
柳逸直姗姗來遲,飛撲到岚孟身邊将她抱了起來。堯玦的妖丹在她身體裡二十年,早已沾染了她的氣息,她強行扭轉陰陽,讓薔薇藤在妖丹之中綻放,已是逆天而行,又紮根于地吸收魔氣快速成長,反噬自然無法避免——她已經被魔氣侵蝕了,火焰好似從身體中燃起,由内而外灼燒着她的身軀。
柳逸直的心如墜冰窖,握着她的手給她輸送靈力,想要逼退魔氣的反噬,不過是枉然,能消滅魔氣的隻有暾雲炬。
他一把将人抱起,朝暾雲炬飛奔過去,尚未靠近便感覺到暾雲炬的神力降落在了他們身上,像是沐浴着溫暖的陽光,不一會兒柳逸直便感覺懷中嬌軀滾燙的體溫慢慢降了下來,魔氣的侵蝕也慢慢消退,他猛地松了一口氣。
擡頭望去,左愁雙、花繁姐弟和尚有餘力的嶽孤明聯合對抗着化作魔氣的崖昱,圍困住他卻殺不了他,在場唯一能掌握暾雲炬的岚孟又昏迷不醒,一時間陷入了僵局。
就在這時,援兵終于來了,幾位山主跑在最前,後面緊跟着的便是風菱衣、洛山、白漸行等人,遠處還有弟子源源不斷禦劍飛來。
“徒兒!鴻蒙神行陣!”風菱衣高喊道。
柳逸直立即意會,單手起陣,龐大的陣法平地而起,風菱衣指揮着不同靈根的人站到了各自的位置,柳逸直将岚孟托付給了辛念,然後便飛掠到了風菱衣的身邊。
辛念抱着岚孟來到了山坡上,望見越來越多的丹靈衛前赴後繼地踏入陣法之中,不僅如此,還有其他宗門的修士、散修甚至一向置身事外的妖族,帶着不屈的信念從四面八方趕來,燃燒自己的熱血,貢獻自己的力量,好似撲火的飛蛾,因為堅信人間有正道,即便頭破血流,也一往無前。
辛念不禁紅了眼眶。
堯玦啊,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殷切期待的後輩,這就是你拼死也要守護的人間。
“咳咳……”懷中的姑娘忽然咳嗽了一聲,悠悠轉醒。
岚孟一睜眼便望見了那個數千人共同施法的困住崖昱的強大陣法,那團魔氣大若小山,在陣法裡橫沖直撞,陣法一次又一次生出裂縫,一次又一次被團結一心的人們填補,這個倒下了那個頂上,誓要将大魔頭困死在陣法之中。
她握着辛念的胳膊,啞聲道:“扶我一把。”辛念撐着她的身體将她扶了起來。
岚孟五指一握,暾雲炬的權杖便出現在了她的手心,她輕輕喚了一聲,懸浮在半空之中的暾雲炬華光便飛進了權杖頂端的明珠之中。
兩人相互攙扶着朝陣法走去。
崖昱消停了下來,并不是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而是他認出了一個人——在場唯一一個光系修士,白漸行。
“你!你是鬥的後人!”要是崖昱還有五官的話,他的表情必定是猙獰而癫狂的,一雙猩紅的眼瞳緊緊盯着白漸行,就好像惡狼看見羊羔一樣,好似要生吞活剝了他。
白漸行的雙腿止不住地打着擺子,聲音也哆哆嗦嗦的,卻沒有後退一步,“在,在下确實是昔日月神神尊座下,二十八宿之一鬥宿的後人,先祖姓白,名卻善。”
“白卻善?那不是山到源的開山始祖嗎?!”有人驚呼道。
“白卻善?”崖昱咬牙切齒道,“他還好意思給自己起名叫‘善’?真是可笑至極!當年指使危暗殺本座的時候,他怎麼不提醒自己要行善積德?!”
“當年先祖和你到底有什麼恩怨我不清楚,真相究竟如何我也不了解,我隻知道,你堕落凡塵,怨氣化魔氣,殘害天下生靈就是不對!”白漸行大吼道,一張臉憋得通紅,原本哆嗦顫抖的身子也逐漸挺直,他破口大罵:“神使之争就該止于神族之間,是你自己沒本事,要報仇你也該找鬥宿和危宿去,把滿腹怨氣撒在無辜的凡人身上,你算個什麼東西!”
“你知不知因為你,天下百姓受了幾千年的苦!”
崖昱歇斯底裡道:“明明本座才是受害者,是他鬥宿負了本座!本座當他是兄弟,而他呢!把本座打入弱水河,永世不得超生!花了幾萬年的時間,才重聚精魄!憑什麼本座要以德報怨?他不是心系蒼生嗎?那老子就毀了這天下!讓他知道,得罪老子的下場!”
“哈哈哈哈來啊!不是要殺了老子嗎!把老子困在籠子裡算什麼本事!”
癫狂的笑聲在每個人耳邊回蕩,魔氣自地底升騰而起,緩緩攀上了人們的身軀,不少道心不穩的人被鑽了空子,憤懑不平的情緒如潮水般淹沒了他們,腦海中回響着蠱惑之音,一遍遍沖刷着他們脆弱不堪的神智。
少數人不堪重負,道心一亂,魔氣便争先恐後鑽入了他們的經脈之中,侵蝕着他們的神智。
“叮鈴鈴——”
清脆的鈴铎之聲好似從心底響起,夏瀾熹喜上眉梢,她驚呼出聲:“崔長老!”
隻見崔棄手上虛虛握着一個玄色鈴铛,那便是梵音鈴,其鈴聲直入人心,可以破除一切虛妄和雜念,隻一聲便令人耳清目明,雜念一掃而空,散亂的隊形再一次變得規整。
這時,岚孟握着暾雲炬走到了陣法之中,她走到了木系修士的位置,諸葛甯、言如期等離地草論道會的同門們簇擁着她,将她推到了最前面。
“咚——”她重重将暾雲炬往地上一敲,神力的賜福落在了每一個身上,洗去了人們身上的疲憊,拔除了攀附在他們身上想要擾亂其内心的魔氣。
崖昱怒罵起來:“當年堯玦要壞本座的好事,本座毫不留情殺了他!如今又是你!本座一定會殺了你!”
岚孟的臉色慘若白紙,緊緊抓着暾雲炬才穩住了身形,她唇角勾笑,緩聲道:“那你恐怕沒有這個機會了。”
她沒給繼續崖昱狗叫的機會,讓暾雲炬的神力覆蓋在了鴻蒙神行陣上,包裹着陣法一寸寸縮小,崖昱無處可逃,隻能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在越來越狹小的陣法空間裡到處逃竄,猶如困獸之鬥。
他不甘心地怒罵着,挑動着人們内心的欲望、不甘和憤懑,然而梵音鈴一響,他的努力就會被輕易化解,源源不斷從地底湧上來的魔氣也被暾雲炬消除。
修士們皆盤腿坐下,少數人甚至已經旁若無人地入定了,這樣的場合,大敵當前,沒有人會起什麼壞心思搗亂,皆專注于自己,專注于對抗能夠擾亂道心的魔音,有人敗下陣來,也有人幡然頓悟,實力飛速增長……
就這樣,十天過去了。
困囿着崖昱的陣法已經縮小到隻有人頭大小,天邊泛起魚肚白,一抹陽光照在了岚孟身上,她不期然睜開了眼睛,望見遠處山巒上跳出了一輪金色的太陽,鳥兒從天邊飛過,白色的羽翼也被陽光染成了金色。
目光挪回近前,崖昱依舊在怒罵着,但嗓音沙啞得不像話,聲音也小了很多,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她站了起來,緩緩走了過去。
修士們接二連三地醒了,紛紛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不是什麼感性之人,面對仇敵,她隻想一刀活剮了他,哪有功夫說什麼長篇大論對其評頭論足?所以她什麼也沒說,隻舉着暾雲炬靠近了崖昱,強大神力爆發開來,藍色長發在空中亂舞,衣袍随風獵獵作響,身後巨大的羽翅“唰”地一下展開了,明亮的藍色是焦土上唯一一抹亮色。
她雙手握緊了暾雲炬,體力漸漸不支,下盤不穩,雙腿難以遏制地往後退,忽然有東西抵在了她的腳跟處,背上一熱,是有人将手按在了她的背上,靈力源源不斷傳入她的身體。
岚孟扭頭一看,是柳逸直。
而柳逸直之後,是辛念,鳴珂,婁雪沁,翟子續,諸葛甯,洛山,夏瀾熹,風菱衣……是千千萬萬和她并肩作戰的同袍們。
是堯玦。
那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殘魂隻沖她展顔笑了笑,便被南來北往的風吹散了。
她瞬間淚如雨下。
握着暾雲炬的手愈發堅定,靈氣如滾滾大潮般湧入暾雲炬之中,蒼穹之上風起雲湧,火燒雲瞬間便鋪滿了整個天空,金色的遊龍在雲彩間翻騰,忽然俯沖而下化作無數頭小鹿,徑直闖入了陣法之中,崖昱撕心裂肺的喊聲響徹天地,“轟——”陣法從内部轟然碎裂,澎湃魔氣與靈氣相撞,天地為之一震,所有人都被靈波掀飛了出去。
天上下起了金色的雨,迎着夏日的朝陽,整個九州大地都浸潤在靈雨之中。
靈雨一直下到了九幽,被魔氣盤踞了千年之久的褐色大地頭一次迎來了曙光,深埋于地底的黑色魔氣盡數升騰,尚未升入高空便被靈雨淨化,也沒有了侵蝕萬物的能力,化作無色無味無形的煙氣,消散在了天地之間。
一向寸草不生的土地長出了第一棵小草,緊接着長出了第二株,第三株……沒過多久,漫山遍野皆是青青草色。
蟲來,鳥來,獸來,人來,過不了多久,這裡便會開滿生命之花,一切熱鬧與喧嚣将再次回歸。
從此這世上再也無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