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三)
春寒料峭時,韓儀又病了一場。
那一場兵變後,馮憑以雷霆之勢清洗朝堂,殺雞儆猴,趙王受盡酷刑而死,與他共同舉事的大臣盡遭族滅。城東的馬市日日行刑,殺了兩三個月才平息下來。
有心反對的朝野諸臣見此先例,皆喏喏不敢再言。
洛陽城迎來了暫時的平靜,兩年内未生大亂。
韓氏府邸乃前朝寵宦所建,最高的建築是西南角一座四丈小樓,名為“思過”。自年初,韓儀執意建立一支女子部曲,與韓衷大吵一架後,便被禁足于思過樓,訓練之事皆由小昭督行。
小昭照例在入夜時分登樓,見韓儀斜倚在隐囊上,邊喝藥邊問:“可有人為難你?”
這夜溫暖,韓儀所居樓頂尚未閉門,小昭撥了撥被春風吹動的頭發,認真答道:“聽聞是女公子要做的事情,無人為難我,首領甚至幫着隐瞞了府君,不過……”
她頓了一頓:“阿妙她們都被喚去為女公子預備嫁妝了,府君說,過了這個春天,女公子就必須要出嫁了。”
韓儀低嗤一聲,尚未啟唇,窗外适時傳來一陣幽遠的樂聲。小昭本欲去關門,聽見聲音卻頓住了腳步:“女公子,你聽,又是那樂聲。”
韓儀搬到思過樓後,小昭總能在樓頂聽見這凄婉的樂聲。樂聲穿過陰森詭異的夜幕,回蕩在整座洛陽内城中,若屏息凝神,或許還能聽見風中夾雜着的哀哀恸哭。
“是誰在夜半彈琴?”
“不是琴,是琵琶。”
“樂聲哀戚,為何無人制止?”
“如今大司馬除去了心腹大患,夜夜睡得安穩,自然聽不見夜半琵琶語。況彈奏者居于城内,想必是達官顯貴,除了皇城中人,誰敢擅動?”
藥已飲盡,韓儀抽了塊帕子擦拭,調笑道:“名士嵇叔夜曾宿華陽亭,得曲《廣陵散》,夜夜醉彈,不知此夜彈奏者,是否與他有同樣心緒?”
小昭有些喪氣地道:“可惜我生平與音樂無緣,若非如此,也能彈琴給女公子聽。”
韓儀搖頭:“奏樂不為娛人,是為悅己。不過……你雖不通樂理,與那嵇叔夜卻另有興趣相投。”
小昭好奇:“是什麼?”
韓儀悠悠道:“嵇叔夜常與友人在竹林間聚會,不飲酒時,便挽袖打鐵,火花四濺,傳為美談。”
“他身為名士,竟會打鐵!”
“世人眼中的名士……或許便是無所不明、無所不能的罷。”
“那我也想做名士。”
聽了這話,韓儀卻沉默下來,良久方道:“你不要做。”
“為何?”
“名士得名而不出仕,不過是待價而沽罷了,小昭——”韓儀忽然喚她,“你有志向嗎?”
小昭認真想了許久,沒有回答,隻是反問:“人必須有志向嗎?”
“自然,愁莫大于無志,你在書中,不是讀了很多麼?”韓儀道,“就算不曾讀書,你年幼時,難道沒有想過以後?”
“我不想,”小昭答,“阿母對我說過,隻要我找得到傳聞中的好地方,就什麼都不用想。如今我受女公子庇護,活在這麼安穩的府邸裡,已經足夠了。想以後,就不免想起從前——我不願意想起從前。”
“可是從前,并不你不願意想,就不存在,以後也是。”韓儀靜靜地看着她,“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去偷書的時候嗎?那時我也說過,書中的字字句句都是恒久的,并非我們不去讀,就不存在。”
“你是願意通曉道理而痛苦,還是願意蒙昧地活着?”
“當然要通曉道理!我雖相信阿母的話,卻不是傻瓜。隻是……了結了從前,才能有以後,”小昭揪着自己的衣袖,“了結從前,就要去恨我根本不可能撼動的東西,恨到最後也是枉然,不會有結果的。”
韓儀觑着她的神色,朝她伸出了手。
小昭順勢握住她的手,聽見她溫聲說:“算了,不願意去想就不想了,現在撼動不了,還有以後。你記不記得,我和相士都說過,小昭長大了,一定能做驚天動地的事。”
案上的燈燃盡了,窗外的琵琶聲愈幽遠。
*
韓氏府邸上下都忙碌于韓儀即将出嫁一事,幾位公子那煙霧缭繞的聚會也少了許多。這日阿妙神神秘秘地來尋小昭,卻發現她正在院中磨一把短劍。
“女公子的嫁妝單子點不過來,咱們幾個隻有你識字最多,怎麼不去幫忙!”阿妙跳到她面前,好奇道,“這是什麼?”
“給女公子的生辰賀禮,”小昭答,“她生辰就在春分,沒幾日了。”
阿妙怯怯地伸手摸了摸短刀的刀鋒,嫌棄道:“這短劍怎麼什麼花紋都沒有,這樣醜……啊,倒是鋒利得很。我記得你很久之前就開始準備賀禮了,怎麼不镂刻些紋路上去?”
小昭笑笑:“女公子不在意這些。”
“女公子不在意的多了,她都不在意生辰,夫人……就是在她生辰這日去的。”阿妙唉聲歎氣地道,“對了,府内從不開生辰宴的,女公子也不收賀禮,你怎麼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