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二)
偃師與琅琊的韓氏兩支官宦輩出,也算是望族,如今族中主事之一正是韓儀的父親韓衷。韓衷官拜尚書,近日領赈災諸事,忙得不可開交,聽聞女兒遇刺,也隻是草草問了幾句便離去了。
小昭跟着韓儀,來到了真正的“洛陽城”中。
并車從建春門入,轉過永安裡、遙望宮苑城牆,又自銅駝街過,橫穿了大半個内城,小昭因此得窺城池全貌。
這是一個連阿母都少見的洛陽城——邙山飄渺的影子下,金镛城、華林園和北宮巍峨聳立,神仙府邸般的重門高宅沿着銅駝街依次排開,偶有金車經過禦道兩側,聲如雷霆乍驚。
長街兩側對種槐柳,雖非春日,碧色蔥茏。
前朝城中曾遭大火焚燒,如今火焚痕迹已盡數消失,南宮的廢墟上也興建了新的殿宇。
護城河内平民稀少,多的是貴人和他們的仆役。
秩序森然、樓台高築,不見屍首、不聞啼哭,就算小昭居于車中,也不自覺地屏氣凝神,聲音都放輕了許多。
所幸,韓氏的後園是一個與此全然不同的世界。
朝中官員宅邸多在内城之外,城牆之中官署林立,隻立十餘座居所,物以稀為貴,凡内城住宅必為高門華屋,齋館敞麗、楸槐蔭途。韓氏府邸位于西明門和廣陽門之間,是先君賜住的前朝宅院,雖不如當朝重臣所居處富貴無極,也算矜貴雅緻。
小昭跟着韓儀穿過前廳,一路低垂着頭,如在東苑一般謹慎小心。韓儀将她領到自己所居的後園,見她情狀好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擡起頭來,立刻被人伸手捏了捏臉。一群後園的婢女圍了過來,在她耳邊叽叽喳喳。
“女公子又領小女郎回來了。”
“生得好讨人憐,你幾歲了?”
“……”
衆人熱情非凡,将她擠得寸步難行。韓儀在人堆外毫不在意地沖她擠了擠眼睛,自顧回房去了。
小昭沒有見過旁的士族女公子,不知她們是什麼樣,隻覺韓儀與她印象中的“貴人”截然不同。
她不像來村中收租的兵士般不講道理,不像銀花服侍的縣令般趾高氣昂,更不似她在東苑遇見的少年般暴戾嗜殺。
她總是笑吟吟、懶洋洋,同府中所有女孩子都能玩笑。每月朔望,韓氏開宗祠祭祀,未嫁女不必參與,韓儀便偷偷将衆人喚進後園書房,侃侃而談。
她書房中懸了一張巨大的毛氈,是偷偷請韓衷副官所繪的天下幅員圖。小昭從那幅圖中找到了自己的家鄉——它是洛水邊某座山下小小的村莊,隸屬弘農郡,與洛陽相隔三日路程。
然後,她仰頭看去,心神震顫。
從這副圖裡、從韓儀口中,她得知,這天下之大,不止毛氈所繪之地;江河之多,不僅洛河上下支流;人畜之衆,不在咫尺方寸之間;青史之厚,更不是一朝一夕可窺得全貌。
頭頂有千年的星辰,腳下有萬古的寒灰。
她第一次置身于世間萬象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及渺小。
但并不是所有來到後園的女孩子都像她一般,對這些沒什麼用處、離自己很遠很遠的事感興趣。
韓儀握着小昭的手去認那地圖時,大家昏昏欲睡,等韓儀講完了,提及最近時,她們才活躍起來。
“女公子,府君何時再給你議親?”
“上回相看的何氏好像被牽扯到叛亂中去了,不過齊氏公子也不錯,與女公子很是相配呢。”
“……”
韓儀笑着驅散了衆人,隻留下了疑問頗多的小昭。
“你想知道你家鄉的亂兵來自何處?這恐怕要說上很久。”
“既然你想聽,那好罷……”
韓儀為她講了接近兩個時辰,有些話她雖未聽懂,卻牢牢記在了腦中。
當今天子登基時便身弱有疾,幸而有一位極能幹的溫皇後代攝朝政。皇後掌内廷期十年,四海太平,史稱“宜豐之治”。
隻是好景不長,皇後因長期操勞驟生惡疾,在宜豐十年的末尾病逝了。
皇城中當即爆發了政變,政變綿延半年,皇後長女始甯被放逐至藩地,儲君遭毒害目盲,天子的病情雪上加霜。統管禁衛的梁王借機攝政,引得諸王不滿,天下大震。
邊地與藩國至此屢生叛軍。朝中世家專權、各自為政,鎮壓無力,禁宮又内亂頻生,宮牆之内,風聲鶴唳。
争鬥本未殃及平民,隻是時運不濟、歲逢大旱,諸王借此紛刺梁王越俎代庖,引得上天震怒。
終于在元康二年,扶風王馮憑借胡兵之力,不經宣召便從藩地直入洛陽,殺梁王而代之。
他一路燒殺搶掠以充軍用,緻使洛水以西血流成河。
饑荒和兵燹開始蠶食衆生,不知何日休止。
聽到這裡,小昭不禁攥緊了手指。
就是這位扶風王手下的軍隊……經過了她的家鄉。
馮憑殺梁王後堂而皇之地矯诏輔政、獨斷專行,還在洛陽大肆斂财。馮憑先例,諸王欲效,隻是扶風私兵殘暴好戰,未有十足勝算,不敢輕舉妄動。
過了戰戰兢兢的一年後,城中幾位大臣聯合了蠢蠢欲動的趙王,以武庫大火為信,起兵逼宮,以期“清君側”。
計劃落空。
趙王手下告密,起事被馮憑覺察,及時鎮壓了下去。
這是幾年來洛陽最大的兵變,事後,馮憑暴怒,從事者皆遭夷族。不少朝臣都辭去官職,帶全家撤回了原籍。
東苑那場火,便是這場兵變的結果。
東苑之主乃新都淩氏,淩氏為開國功勳之後,淩公軍功等身,又因掌握西南之地,富可敵國,馮憑觊觎良久。趙王變亂後,東苑無名火起,燒了半夜,後馮憑借口搜查餘孽,将殘址遺存掠奪一空。
淩公在東苑身亡,淩氏子侄皆因這場火加官進爵,以示“天恩”浩蕩。至于這把火究竟是趙王叛軍所放,還是馮憑自導自演,無人細究,也無人敢究。
鎮壓趙王後,馮憑愈發肆無忌憚。自封大司馬、侍中、持節,劍履上殿、贊拜不名,權勢顯赫,更勝當年入朝之董卓。
“誰也不知能太平多久,火有一日會不會燒到自家門前。”
韓儀言罷,良久無語,見小昭眉頭緊鎖,便笑了一笑:“不過小昭放心,父親是最圓滑之人,絕不會引火燒身。”
小昭則道:“女公子亦不必擔憂,韓氏的宅邸牆高溝深,又有家兵,真有火也能即刻撲滅的。”
韓儀失笑道:“是啊……”
她撫圖長歎,良久才回過神來,轉移話頭,同小昭說了一樁趣事。
武庫和東苑着火的那夜,西郊的廣潤寺也莫名其妙地燎了前院。正殿分毫未傷,大火燒盡階前芳草,露出了許多半陷的碎石。
宮中着人挖出拼湊,發現那碎石竟是一塊古碑。碑上字迹模糊,馮憑宣稱此為祥瑞,頒诏說可解者賞千金,引得海内方士、相師都來了洛陽。
小昭聽到這裡,不禁開口:“他們應該比民間的相士算得準些罷,當年有一位相士見錢眼開,對我阿父說我以後能做驚天動地的事,都是騙人的。”
韓儀終于開懷,笑彎了腰:“不一定是騙人的,誰說小昭以後做不了驚天動地的事?”
臨走前,小昭問韓儀:“自我入府,後園書會已有三回了,可是阿妙她們都不愛聽,女公子何必一趟一趟叫她們來?”
韓儀端坐着,看向門外,一時沒有答話。
初秋風至,吹得她鬓發飛揚。小昭透過紛亂的青絲去看她的眼睛,還沒看出什麼,她便轉過頭,微笑答道:“她們自小長在韓氏府邸當中,就算不在這裡長大,父母所教、周身所聞都是婚喪嫁娶、服侍主人,不愛聽也尋常。我講多了,總會記住的,哪怕記住一點點也好……再說,你不就很愛聽嗎?”
*
相處久了,小昭發現,府中被韓儀“撿回來”的女孩不獨她一人。衆人因饑餒、兵亂、喪親流落在外,她施以援手,帶合意的女孩子回來悉心教養。起先還有人疑心她心思不純,後來時日漸長,這些質疑便也消弭無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