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韓儀的父親韓衷并不喜她如此行事,對她出門施粥亦頗有微詞,就算她三言兩語打消了一場暴亂,韓衷也未給予一句誇贊。
“女子當溫雅賢淑、自矜身份,你收留賤民在府中便罷了,還言行不當。若你安分守己,留在閨閣中待嫁,那與韓氏有仇的刺客焉有機會對你下手!當初便不該叫你讀書識字,盡習得你母親的離經叛道,長此以往,還有哪個家族肯同你議親?”
韓儀在家祠之前跪了一個時辰,小昭背她回來,陪她坐在廊下賞園中的秋色。
“小昭,你最近學了什麼?”
“近日在學拉弓射箭,我初去時他們嫌棄我是女郎,不肯教我,後來我跟大家打了幾架,就好了。統領還說我根骨奇絕,又有基礎,是塊好料子。”
“真好,你帶劍了嗎?能為我舞劍嗎?”
“好!”
為叫韓儀高興些,小昭沒有使自己最慣用的樸素招式,刻意耍了些花招。她的新劍是韓儀從庫裡尋來的古物,存世百年,劍光卻耀目如電。
仲秋時節,園中落葉堆積,銀杏如黃金染就,楓葉似豔紅火燒。劍氣激起層層落葉,小昭十分專心,許久之後才看清漫天飛葉後韓儀的表情。
這次她看清了她的眼睛。
她定定地看着她,又似沒有在看她,眼神少見地不帶一絲笑意,反而帶着一種寂滅的空無。小昭收了劍,在她面前半蹲下來,還沒有擡頭,就感受到有淚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問:“女公子,你落淚了嗎?”
淚滴滑落,韓儀卻笑了起來:“我落淚了嗎,我也不知道。”
小昭還沒有說話,韓儀便道:“你舞得真好,若不是自小體弱,阿父又不許,我也想學些刀劍功夫。”
小昭道:“不獨有刀劍,世間的兵刃無數,輕巧的更多,哪日閑暇,我親手去為女公子打一把。”
“阿妙她們都很喜歡你,說你會講故事,還會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沒想到你連這個也會?”
“我會的可多了,不隻有這個呢!”
韓儀支着手,怔然道:“阿母是生育妹妹時因産難去世的,妹妹也落地便沒了氣息。她若能活下來,像你一樣就好了。”
這之後,小昭因識字多,在訓練之餘常來韓儀的書房。韓儀帶她去族學所在的小閣,偷書回來讀。
——之所以要偷書,是因族學中的書籍與韓儀書房中所陳截然不同。她書房中擺着《女誡》,還有小昭在東苑也讀過的《詩》《禮》和各色古詩章句,而族學中除此之外,更有儒道佛經、傳世史書、兵策詭道。
小昭邊翻書邊感歎道:“我從不知,‘讀書’竟也有分别。”
韓儀亦道:“因我是女子,阿父便隻想叫我讀儀禮規矩、雪月風花,他同你從前的教習、主人又有何分别?天下的上位者,都是沒有分别的。”
後來偷書之事東窗事發,小昭出面頂罪,被韓衷派人打了十棍,下回照偷不誤。
韓儀半夜為她上藥:“誰要你為我頂罪了,這也是你從書裡學到的道理?”
小昭痛得龇牙咧嘴:“又不是你一人偷的,再說,後人發、先人至,以迂為直、銳卒勿攻——是我們一起學到的道理。”
韓儀瞪眼看她,破涕為笑。
*
小昭在韓氏府邸中過了兩個年,又一年春日來時,她年滿十三歲,個頭似抽條一般猛漲,先前比韓儀還矮些,如今跟在她身後,已經是叫府兵統領都挑不出錯來的可靠模樣了。
畢竟入府之後,她确實再也沒有餓過肚子。
韓儀不曾食言,韓氏府邸堅固安穩。後園中,甚至連身份、規矩、儀禮、貴賤都變得模糊起來,她再也沒有生過“朝不保夕”的恐懼。
隻有一日,她替阿妙去為韓儀取膳食,路過正堂牆邊,聽見了悠揚的樂聲,打聽才知是有皇族少年、士族公子來尋韓儀的幾位兄長。
小昭心生好奇,從半敞的門扉中偷看了一眼。
衆人圍坐在榻前,衣襟半開、瘦腰散束,面容塗得比韓儀還要雪白。堂中酒氣芬芳,有人奏樂、有人舞蹈、有人辯論,還有人躺在席邊,不知吸食了什麼,整個人飄飄欲仙。小昭與他一眼對上,吓了一跳,誰料對方眼神迷離,根本沒有瞧見她。
她将所見告訴韓儀,韓儀叮囑她離這群人遠一些,他們醉酒時以舞劍殺人為樂,殺了人還不記得,很是可怕。
韓儀還道:“你可不要學他們,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平素多吃一些,勿忌葷腥,吃不飽,哪來的力氣舞劍?”
小昭深以為然。
少時她就因力氣大被村中衆人稱贊,從家鄉逃至洛陽的一路上,饑腸辘辘,若非從前強壯,她和阿母早便成為了道旁白骨。
還有一日,韓儀帶小昭去西外郭施粥。
聽聞廣潤寺那塊碎石碑一直無人能解,但誰能借此讓你大司馬開懷,便能得豐厚賞賜,更有甚者一步登天、加官進爵。天下方士聽聞,至今仍在源源不斷地向洛陽奔赴。
這日粥盡後,小昭陪同韓儀走向停在一射之外的并車,卻在道中被一個粗布褐衣之人攔下,那人自稱是落魄相師,向她讨要吃食。
雖說他看起來不似挨餓之人,小昭還是掏出随身揣着的一個餅子扔給了他,相師接了餅子後,并未吞食,隻是定定地看着小昭道:“蒙女郎恩惠,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韓儀頗有興緻:“什麼話?”
相師轉身看了她一眼,忽然搖頭,自顧歎道:“青春年少,白骨紅顔,可歎,可歎哪。”
韓儀面上笑意一僵,小昭聽出不是什麼好話,拉着她便想離去,韓儀卻站立不動:“聽他說完。”
相師伸手指着小昭的額頭,定定道:“女郎氣色虛白、眼色幽深,一生必喪服哭悲、多情多疑;又有高眉中斷,主恩成仇隙、鳏寡孤獨。此乃天下第一孤克之相,親近愛憐者多逢百罹。千年寥落,萬歲孤身!”
韓儀冷冷打斷:“一派胡言。”
“然而——”
他并未理會,連目光都不曾挪開一分:“你眉宇紫氣萦繞,顧盼不斜。這龍目鳳睛,分明是大貴之相,又見眉尾銳利,目光雖深而淬火,主沖動殺伐;神彩光輝,望之巍巍然,必長壽無病,天祿永其終矣。”
不等韓儀再次開口,小昭便“唰”地拔了腰側佩劍,指向相師喉間,嘲道:“胡言亂語,前後不通,若我長壽無災,怎會鳏寡孤獨?讨賞便讨賞,妖言惑衆,莫非别有用心?”
兩年來,她吃得飽飯、睡得安穩,個頭長了不少,先前因失去雙親所染的悲苦和瑟縮氣也不知何時一掃而空。韓儀順着長劍看去,日光下女郎高束馬尾,發絲染金,任風飛揚,一雙眼睛明亮鋒利,帶着與出鞘劍氣相似的少年銳意。
刀槍劍戟間淬出的火光,點燃簡帛書冊中不朽的真章,竟燒出這樣一副模樣來。
頸間冷鐵森然,相師卻掂了掂手中的餅子,自顧道:“你今後當如今日,多多憐貧恤孤,更積貴德,假以時日……”
他說到這裡,突然回過神來,笑着彈了彈她的劍:“女郎說我前後不通,有何不通?喪服乃他人之喪服,長壽卻是自己的長壽。我夜觀天象,太白經天,新星曜升于洛水之陽,沒想到……”
他退後一步,避開小昭的劍鋒,擡手啃了一口手中的餅子,竟然轉身走了,連話都沒有說完。
小昭想追,被韓儀攔下:“女公子,他這一堆瘋話……”
韓儀道:“罷了,通天之人總是性情古怪,随他去。”
又掃視一圈,對周遭幾個侍女和家丁冷道:“今日言語,一字都不許外洩。”
衆人少見她如此莊重的模樣,紛紛答道:“是。”
夜裡韓儀睡不着,叫小昭過來聊天,小昭舉着燭台,趴在她的榻前,聽見她問:“小昭,你相信天命嗎?”
小昭哈欠連天地搖頭。
“你不信?”
“我不知道,這樣玄之又玄的東西離我太遠了,我為什麼要相信、或是不相信?”
韓儀沉默許久,再想開口時,小昭已歪在她身側睡着了。
她為她掖好被角,從枕下摸出了一塊冰涼的四象蟠螭玉佩。
韓儀握着玉佩,呆坐了許久,窗外細雨忽起,驚風撞入,吹熄了紗帷外飄忽的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