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一)
一年零兩個月的時間裡,小昭沒了阿父,也沒了阿母。
東苑可真大呀,絡姑抱着她躲躲藏藏,天亮了才逃出去。隻是絡姑沒有置地、沒有家人,她們好不容易跑到外城裡坊間,卻完全找不到落腳之處。
雖無官府查問籍契,但世道太亂,家家戶戶緊閉門窗,等閑絕不敢收留外人。一個同樣從東苑逃出來的雜役說能為她們找人家借宿,卻在騙了絡姑一隻金钗後逃之夭夭。
絡姑漏了财,不多時便被人盯上,散盡大半身家,最後隻得帶着小昭在裡坊外難民集聚的草棚中栖身。
尚未盤算出接下來往哪裡跑的時候,絡姑舍不得身上藏的最後幾塊金子,被一個悍匪一刀砍死了。
小昭跟着幾個機靈孩子去取水,回來便瞧見一群匪徒沖散了流民堆。絡姑瞪着眼睛倒下,她想要撲過去,絡姑卻朝着她的方向嘶吼了一句“滾開”,到死也沒有對她說出一句好話。
小昭在人群裡藏了半日,直到夜裡才哭着出來,殓了她殘破的身軀。
道旁遍地屍骨,她背着輕飄飄的絡姑走了半夜,将她葬入了洛河水中。
夜半霧氣濃重,近水處更是鬼氣森森,小昭獨自坐在河邊,發了許久的呆。
她想起東苑中美人的歌謠……自古皆有死,但何為“死”?
死去後,衆人還能團聚嗎?
如果能的話,隻要她狠下心來,往前邁一步,就可以跟阿父、阿母團聚了。
可是阿母當年便是在洛水的溝渠中撿到了她,若是此時離去,年輕的阿母何苦撈起漣漪中的嬰孩?
她答應過阿母,一定會好好活下去,她會找到全天下最安穩的地方,活到一百歲。
然後告訴阿母,她沒有食言。
小昭揪着衣帶——幾日風餐露宿,她身上那件雀藍披風已變得髒污一片,湮滅了原本的顔色。
幸虧它不是當初簇新染香的模樣,要不然她恐怕連這最後一件禦寒的衣物都留不住。
一陣寒風忽然襲來,将她面頰上的淚珠吹得冰涼,小昭怔然伸手,拂過未幹的淚痕,打了個激靈。
似近似遠的地方傳來飄渺的挽歌,不知是不是有與她一樣的人在懷悼親人,小昭屏氣聽了半晌,一句都沒有聽清。
她一邊聽,一邊想起,阿母曾在枕畔為她讀陳思王的《洛神賦》,賦中說洛水中有驚鴻般美麗飄逸的神靈,他曾見過,精移神駭。
若能遇見那美麗的洛神就好了,她一定能告訴她,該往何處去。
小昭爬起身來,拍了拍手心的塵土。
夜中起了大風,将空中漂浮的哀歌混在一起,遙聞如同鬼哭。小昭攏緊了外袍,逆着風朝來路艱難走去。
*
大風莫名其妙地刮了五日,将天空刮得一塵不染、澄澈明淨。
在風停的那一日,小昭遇見了來外郭施粥的韓女公子。
絡姑死去後,她病了一場,幸得幾個同齡孩子和一個好心婦人接濟,喝了幾口水,發了一場汗,便恢複過來。
剛剛清醒就聽說,内城中的皇帝發善心,開了糧倉,遣人赈災。
士兵們将草棚圍起來,每日在固定時辰發放吃食。不過如今時節,皇帝尚且自身難保,安置流民更多是為了防止生亂,赈災的餅子不是發黴,便是硬得像石頭。
隻有韓氏那位年少的女公子來時,衆人才能喝上稠一些的白粥。
起先,大家頗為感念,隻是韓女公子整日笑吟吟的,輕聲細語,還時不時咳嗽,看着比那些粗魯的兵好欺負許多。
于是她第三次來時,便有人掀了施粥的攤子,質問她主管赈災的父親為何不妥善安置衆人,這幾日已有人凍死餓死了,凜冬将至,長此以往還了得?
人群一下子亂了起來。
士兵橫矛逼退、大聲呵斥,卻無濟于事。小昭正好捧着缺口的陶土碗等待盛粥,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麼,一個粗魯漢子便越過士兵,直直向韓女公子撲了過來。
情急之下,她本能地劈手奪了韓女公子手中的長柄木勺,在那人的虎口處重敲了一下。
那漢子吃痛,長刀就此脫手,小昭擱了手中的碗,穩穩地接了那把刀,挑他的領口:“你不是流民。”
她好久沒有握刀了,餓了這幾日,居然不算手抖。
漢子嘴硬道:“誰說我不是?”
“此為官刀,從何而來?”
“方才趁亂撿的……她父親如此苛待我們,你居然幫着她!”
“你外裳下是新衣,領口潔白,一塵不染。”小昭不答他的話,隻道,“況且,此刀與周遭士兵所持看似相同,刃卻薄了許多,非戰争之器,更似行刺之器。”
被她戳穿,那漢子惱羞成怒,又見她未至束發之年,不免輕視,梗着脖子便要來奪刀。小昭将手中的刀向上一抛,換手反擊,兵士們趁機一擁而上,将他捆了個結實。
經此一變,躁動的人群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小昭扔了刀,将長勺遞回,韓女公子雙手接了,忽然朝她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