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居(三)
小昭攢足了力氣,拔劍出鞘,在那胡兵胸前一蹬,反身跳到了他的肩上。她一手擊向對方手腕處,另一手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帶着利刃劃過了他的喉嚨。
一劍封喉。
鮮血濺了她半張臉。
胡兵捂着脖子倒了下去,瞪着一雙眼睛看她,抽搐了幾下後才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叫。小昭松了腿,伏在他胸前又補一劍,終于再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剛被喚來的另一個胡兵一時被她震住,不禁吞咽幾口,意識到她不過是個比他們瘦弱許多的乞兒之後,才惱羞成怒地舉刀攻來。小昭反身避過,連招也沒有同他過,靈巧地回手一劍,就輕而易舉地割斷了他的喉管。
屍體重重砸在地上,他手上的環首刀“哐啷”一聲,飛出好遠。
第一次殺人,她居然沒有産生什麼旁的感受。
——她來不及産生旁的感受,在這一瞬間,過往的一切湧入她的心頭,灼灼點燃了血液間複仇的火焰。
扭曲的“鐵人”、吐血的鄰裡、燒盡的村莊,她想起土坑間少年郎君蒼白的笑容,想起道旁被售賣的銀花阿姊發間顫抖的枯草。
小昭殺紅了眼,她将短劍别回腰後,拾起沉重的環首刀,飛快地奔至正在拖行一名女子的另一胡兵身側,先是砍斷了那女子手上的繩索,後一刀砍向那兇惡的胡兵。
胡兵吃了一驚,見她渾身是血,不敢輕敵,退後幾步與她纏鬥起來。他人高馬大,正好叫小昭回憶起當初與韓氏的府兵統領過招時——統領最初有些瞧不起她,貓捉耗子一般逗弄,想叫她知難而退,約莫半個月後才正經拿她當個對手。
半年不到,她滿手是繭,終于在十招之内提刀逼近了對方的咽喉。
遠處忽有人嘶吼“追兵來了”,小昭趁他分心的一刹那,飛快纏上來,勒住他的脖頸将人踩倒在地,一刀刺穿了他的心口。
刀刃翻攪,血肉模糊。
殖貨裡中無達官貴人之居所,巡守的市吏腳程太慢,也不願為了被克扣的零星俸祿跟人拼命。殘餘的寥寥幾個胡兵不曉得追兵是誰,隻覺情形不妙,連忙向野郊竄逃而去,風中新鮮的血氣漂浮一陣,随之淡去了。
小昭先前救下來的婦人已經吓呆,抱着雙膝在道邊瑟瑟發抖,聽聞有追兵趕來,确認再三才扶着牆壁艱難站起身來。
“恩人!”
小昭跪在胡兵扭曲的屍體邊,死死抓着環首刀的刀柄,半晌沒有回神,聽她喚了一聲才如夢初醒。
她頹然松開手,心中沒有大仇得報的欣喜,反而有難以抑制的痛苦和仇恨——殺盡她周身之人的不僅是胡兵,點燃洛陽大火的不僅是胡人!那朝堂上翻雲覆雨的“大司馬”,那踩着家人屍骨步步高升的“韓尚書”,他們不會如胡人一般逃竄、不會死在她的手中。
她拼盡全力所能誅殺的,也不過是他們手中的棋子。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她不再像從前一般蒙昧,知曉自己究竟該恨誰了。
可她如今什麼都做不了。
“啊——”
小昭咆哮了一聲,将拳頭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恨、恨、恨!而她居然時至今日才敢直白地面對自己的恨意,她恨透了連她“安穩”幻想都毀去的這群人,恨透了無能為力的自己。
為什麼長大會這樣地緩慢。
為什麼“有力量”要等待如此漫長的歲月?
她沉浸在這樣的情緒中,渾身發抖,絲毫沒有注意到那婦人是什麼時候來到了自己面前。
“恩人……”
婦人又喚了她一聲,“噗通”跪了下來,顫抖着伸手,用自己的衣袖抹去了她面上混雜着眼淚的鮮血。
小昭怔然看着她,直至被她像摟自己的孩子一般,一把抱進了懷中。
婦人恐懼未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抽泣。
她與阿母是差不多的年紀,瘦得兩頰凹陷,抱得緊些,便能感受到堅硬的骨頭。而她在這樣的懷抱中緩緩平靜了下來,随即像是對阿母撒嬌一般,忍耐不住地放聲大哭。
……
姗姗來遲的士兵出郊追捕僅剩幾個的胡兵,其餘的人留下來清點屍體、幫忙滅火。小昭同那婦人告别後,回到先前所居之地,孩子們見匪兵已退,陸陸續續地自四處歸來。
一個、兩個……
小昭定下心來,将人數了一遍,衆人對裡坊間道路熟悉,知曉何處好藏身,幾乎無人受傷。
隻是……
她左右看了許久,直至見黃鼬也翻牆歸來,心才蓦地沉了下去:“阿樹呢?”
黃鼬也懵了:“她不在此處?我們出去不久就撞見了那些賊人,阿樹跳下來,沖我打手勢,順着另外一邊跑了。我想追上去,但一轉眼就不見她人影了,我本以為她會自己回來的!”
衆人連忙出去,分頭在殖貨裡中尋找,找到日頭高懸,一無所獲。
隻有小昭在一個幸存的老者那裡聽到了這樣的言語:“我躲在牆後,見那賊人聽見官兵聲響,忙棄了手邊的婦人,隻拎着兩個小女郎,急急往郊外跑了。”
殖貨裡隻有這麼大,就算阿樹越過裡坊門,這麼久也應回來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