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一切都是虛無的。
“小昭。”
跌跌撞撞間,忽然有人喚她。
不!不是虛無的!
不知是什麼時候,那女子突然來到了她的身前。小昭順着聲音擡起頭來,可惜她仍舊沒有看清她的面容,因為她伸出手,将她攬在了懷裡。
懷抱中傳來熟悉的、清幽的香氣。
“辛苦了。”她斂去笑意,輕輕地說。
口吻和韓儀相似,更多了一分沉穩,小昭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她便俯下身來,在她耳邊又說了一句話。
聲音虛虛實實,被驟然變大的竹間風聲吞沒,不多時便飄飖而去了。
“你說什……”
夢境倏然消散。
小昭眨了眨眼睛,心神未定地醒來。
盛夏的景色呈現出一片蒸騰的扭曲,她半晌才看清了眼前漆色斑駁的亭柱,思索後方回憶起來——她出城尋找可能被胡兵帶走的阿樹,途中殺了兩個士兵,困乏疲倦,昏倒在了道旁的陰涼處。
然後……她好像做了一個詭異的夢。
可夢中到底有什麼,她竟在片刻之間就忘得一幹二淨,想得頭痛欲裂,也隻想起有個女子對她說了一句未聽清的話。
那句話是什麼?
這些時日亂夢太多,沒過多久,小昭便不再在意這個無頭無尾的夢了。她扶着亭柱從地面上爬起來,坐在了一側的曲欄前。
小臂青了一片,雙腿也隐隐作痛,想必是打鬥中的淤傷——從前她很少留下這樣的傷痕,隻是如今填不飽肚子,瘦了許多,人也變得脆弱起來。
小昭坐在亭中出神。
線索斷了,她這一日心力交瘁,再無力追蹤下去,隻能寄希望于虛驚一場。
但願在她回到闾裡時,阿樹也已歸去,仍舊坐在斷裂的石壁前,眨着一雙小鹿一樣的眼睛看她。
她被這樣的美好幻想安慰,面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來。
輕微的風聲掠過亭外的枯荷,帶來幾聲半死不活的蟬鳴,小昭扭頭趴在有些搖晃的木靠上,舉目望去。
日已西斜,殘紅混金,将一片死寂的荷池都染出了幾分風情顔色。她覺得這一片荷池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怔愣間,便有一串馬蹄聲由遠及近,頃刻便逼近了她的耳邊。
當今世道,能騎得上馬的人寥寥無幾,除了王公貴族,便是前線騎兵。
馬蹄聲停,有人下了馬,向她所在處走了過來。
小昭汗毛豎起,下意識地握住自己的短劍,忍着手臂的酸痛,艱難地起了身。
但當她看清來人後,緊繃的神經卻驟然舒緩了下來。
因為她面前并非窮兇極惡的兵士或胡人,而是一位清麗公子。
白馬在不遠處嘶鳴,面前之人白衫寬帶,在盛夏的天氣中,不知為何仍舊穿着一件輕薄的深色披風。他仍舊是長發半束,發絲飄蕩,小昭緩緩擡起頭來,一眼看清了他眉心的朱砂痣。
夕陽如紛亂園中的大火,片刻間便喚醒了她幾乎變得渺遠的記憶。
——是曾經贈她一件禦寒外袍的人啊。
那件雀藍色的披風陪伴她在外城流浪,為她抵禦了數個夜晚的寒風,變得陳舊褪色、傷痕累累。她被韓儀收留之後,将披風小心洗淨,壓在了衣箱的最底下。
後流光飛馳而過,她将這件披風忘得幹幹淨淨,再也沒有見過它。
舊事飄渺得如同夢中的虛影,她從未想過,能重新遇見披風的主人。
不過時移世易,她又長大,相貌氣質大變,想必對方是不會認出這數年前随手行善的對象的。
小昭松了握劍的手,正呆立原地,肚子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一聲饑餓的“咕”。她從那粒朱砂痣上收回目光,卻發現對面的公子面色茫然,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來到了這裡。
聽到她肚中的響聲後,他如夢初醒,鬼使神差地擡起手,将手中拎的整串粽子都挂在了她的手臂上。
清苦艾葉中包裹的甜蜜氣息熟悉而誘人,昨日黃鼬帶回一枚粽子,她克制地咬了一口,戀戀不舍地将食欲吞回肚中。
這一口就可以讓衆人高興到半夜,而眼前可是一整串!
那公子莫名其妙地将一整串甜粽贈予她後,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微微蹙着眉,退了一步,好似也不打算再說什麼,轉身便要離去。
小昭來不及思索,脫口喚他:“公子!”
他頓住了腳步,沒有回頭。
小昭攥緊了手中的一串甜粽,心中霎時飛過了千百個念頭。
他與東苑中人為友,衣着光鮮、白馬膘壯,必定是洛陽城中高門望族的貴公子。
前番解衣,此番贈粽,毫不吝啬,亦不居恩,韓儀之後,這是第一個絲毫不圖回報地對待她的陌生人。
雖說世人大都表裡不一,但她冥冥中确信,他并非其中一員。
煎熬亂世中,她如同野草般掙紮着,尋找食物、保護自己和朋友,提防比她龐大得多的怪物張口将他們吞掉,苦苦等待着長大。她已不再像遇見韓儀時一般懵懂,既然能重遇這一段機緣,絕不可能放任它錯失!
“公子,”小昭又喚了一聲,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斟酌着,飛快地道,“我們曾經見過,公子可還記得?我雖年少,但識文斷字,會使刀劍,絕不會辜負一口糧米。時局紛亂,不知道……我對公子有沒有用處?”
對方聽完這話,默了片刻,緩緩轉過身來。
小昭隻覺心快要從腔子裡跳出來了,他卻盯着她,許久才微微笑了笑。
“你長大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