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
順着灰白的禅衣,她看見了一張與商樾極為相似的面孔。
面前之人瞧着不過四十出頭,高束玉冠,氣韻淡雅,雖有一縷灰白雜于發間,但他望之可親,全無歲至中年帶來的渾濁之感。
這一雙眼睛與商樾過于相像了,她隻看了一眼,便确定了對方的身份,連忙叉手行禮。
“小昭見過令君。”
商謹雖已辭官,但寺中尊敬,上下仍稱其為“令君”。
他從她手中拿過了她方才癡望的書頁,示意她直身免禮:“你便是阿樾前些時日從城外帶回來的女郎?”
說起來,商謹一直居于寺中,她先前病得太久,整理書頁也不過幾日,竟從來沒有見過他。
小昭便答道:“是。”
“看得懂嗎?”商謹晃晃手中的殘頁,“方才瞧你十分出神。”
他言語溫和,平易近人,小昭的戒備之心放下不少,便答道:“令君每頁上都寫了許多闡釋,唯獨此頁是空白,我方才出神,是有些好奇。”
商謹将書頁遞還給她:“寺主說你識字,那你便為我讀一讀這句罷。”
小昭答了句“好”,随即念道:“……璇玑玉衡,以齊七政。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這是《尚書·舜典》中的一句。”
商謹笑着問她:“何解?”
小昭道:“令君說笑了,天下大儒都解不出來的句子,我怎麼能讀得懂?”
“若是全然不懂,便不會盯着看這麼久了。你放心說,說難解的疑惑也好,我不過一聽罷了。”
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殘頁,又站直了些,方道:“我阿姊從前愛觀天象,我随她讀過,璇玑為北辰、玉衡乃鬥七星。但這‘七政’,我不知具體,想來應是人間之事罷?天上的星星,同人間之事有何相幹呢?”
商謹拊掌道:“說得不錯,至于這天上的星星……系辭曰,‘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變’,便是如此。瓊宇間天象萬千,每一顆星辰,都有上天的意旨,此謂‘天道’。我未能解此句,是因它過于浩大,思索之間,難以落筆。”
“天道?”小昭仰頭看天,夜空圓月明亮,群星簇擁,“天道在何處?”
“你年紀太小,隻見皓月星鬥,尚不能窺得天道。”
“那令君窺見了嗎?”小昭急切地問,“天若有道,為何人間會是這個模樣?我的家鄉血流成河,洛陽城外屍橫遍野。大旱之年,人相食啖,更有胡兵、賊寇、官——”
或許是許久沒有同人談論這些了,她一口氣說到這裡,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商謹頗為意外地看着她,目光中浮現些許激賞之色:“你從前……跟着哪位先生讀書?”
他大抵把她當成了哪個敗落世家中的流亡孤女,貼心地沒有問她的出身和姓氏。
小昭便順着他的意思,謹慎道:“隻是胡亂地翻過幾頁書,令君說笑了。”
“寺主既叫你來為我理書,也算一段佛緣,”商謹随意地踩過地面上平放的書頁,朝她走過來,“隻是不知……這滿地空談,你可願學?”
小昭眨了眨眼睛,聽懂他這句話後,立刻屈膝,端正地朝他行了一個大禮:“何為空談,何為實用,世人尚且争論不休。我隻知,凡這世間的文字、凡這世間的知識,無論是什麼,我都要學!令君若肯傳授,小昭感激不盡。”
商謹彎下腰,虛虛托起她的小臂,示意她起身:“你小小年紀,見地卻不凡,若隻在寺中整理灑掃,有些可惜了。今後你便到清涼台上,随我一同讀書勘校罷,照理說,我該收你為徒,隻是……”
“隻是他應允過旁人……”
廣潤寺塔四角垂鈴,今夜無風,一片靜谧。但在這句話突兀響起之後,一陣不知何處來的風,将小昭頭頂的銅鈴吹得響了一響。地面上的薄頁紛紛移位,有幾張甚至飛舞到齊人之高,才悠蕩着落下來。
商樾自五級浮屠的陰影下緩步走出,月光銀亮,小昭看向他,忽而生了些奇異的感覺。
“他應允過旁人,這一生隻能收一個徒弟。”
話說得似有些譏诮,語氣卻彬彬有禮。
商樾抖了抖衣袖,向商謹深揖,起身的時候,狀似無意地看了一旁站着的她一眼。
小昭明白奇異之處在哪裡了。
——今日他面上施了薄粉,掩去了眉心的那粒朱砂。
商謹全然忽視了他方才的言語,沒有解釋,隻是微笑着問道:“天色已晚,你怎麼過來了?”
商樾恭敬地叉着手,答道:“今日仲秋,我來為父親拜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