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玉(三)
西明門與西陽門間原有一舊城門,名為雍門。雍門外三裡禦道之北,有洛陽城的第一座官修寺院白馬寺。白馬寺曾遭焚毀,後得重建,商樾之父、原中書令商謹于元康元年辭官,一直避居寺中。
隻是白馬寺香火太盛,又為禦寺。次年,商氏便出資在白馬寺後新修一寺一苑,寺名廣潤,苑名遣悲。說來奇異,廣潤寺雖為新修,幾年來卻頻發異兆,夜中佛光、月下玄鳥、階前碎碑,樁樁在城中引為美談,倒分了白馬寺不少香火。
不過小昭今日才知道,商樾當初在東苑提起要将她送去“廣潤寺”,是因為廣潤寺收留了商氏這些年施恩的孤弱,俨然已成為一座恤孤園。
建寺不過四年,但此處如她大小的孩子,算起來已有三四十個。衆人在寺中分别勞作,或挑水、或理經、或侍奉花木、或清掃前庭,以換取衣食。商謹常年居于寺中,偶爾還會教年歲小的孩子認字。
她在闾裡間尋到一處斷壁殘垣,能庇護七八個孤兒。
韓儀傾盡全力,但韓氏的後園終究太小,隻容得下十數女子。
可若是積澱百年的家族所開之寺,若是德高望重的人臣所施之恩,便浩大、坦蕩、海納百川。
所謂的“長大”,所謂的“力量”,若能化為具象,大抵便是如此罷。
商樾将小昭帶入廣潤寺後,又應她所求,将跟随她的幾個孩子都收留了下來。
但他派遣了許多仆役,尋遍整座洛陽外城,都沒有找到阿樹的身影。
連那日逃竄出城的幾個胡兵的屍體,都先後被洛陽周遭的城邑駐軍找了出來。黃鼬跟着商氏的幾個府兵去瞧——這些胡兵身邊倒是帶了些殘肉斷肢,但炎夏酷熱,肢體不過幾日便爛得一塌糊塗,根本分辨不出人形。
他不敢将所見告訴小昭,支吾道還要繼續找。
小昭猜得出他的隐瞞,隻是裝作不知。
随後,她便大病了一場。
先前颠沛流離,數次生死攸關,她從來不曾倒下過,如今到了暫且可供依賴之地,她卻驟然失力,綿延病了兩個月之久。
期間,她曾趁無人之時掙紮着下榻,闖入前殿,跪在佛像前,許願阿樹若能平安,她願意終生虔誠、供養神佛。
造像卻無動于衷。
她最後一次闖入佛殿時,沒有再下跪,隻是冷冷地看着寺主反複叮囑他們不可直視的佛目,看到眼眸酸痛,菩薩低眉也在視野中雜作混沌一片。
虔誠與否,能安慰的隻有自己罷了。
商樾不在廣潤寺中居住,這幾個月間隻來了三次,一次為她尋了醫師,一次侍奉菩薩誕辰。還有一次,他獨自在寺苑最深處的藏經閣坐了一夜,未召陪侍,臨走前得知她大病未愈,便來探望她。
不過她尚在昏睡,沒能和他說上話。
傷病漸愈、能起身後,小昭遇見了他身邊那個叫“阿應”的侍衛。
阿應全名連應,是商氏家仆之子,自幼習武,貼身跟随商樾。他還記得她的模樣,初在廣潤寺中撞見她便驚叫道:“是你!”
小昭還記得自己曾經咬過他一口,有些心虛。
連應倒不計較從前的細枝末節,大方地幫她帶了話。
商樾寫了一張字條回來。
他的字迹鐵畫銀鈎、遒勁有力,與本人的氣質毫不相幹。
她蒙他恩惠來到此地,養活了頹垣中的孩子們,就算沒有尋到阿樹,仍記得那句“有沒有用”的詢問。
而商樾給她的答複十分客氣。
他說,她可安心養病,不必“有用”,府中清客無數,供得起一口糧米。
商樾雖這麼說,她卻忍受不了無所事事的日子,病愈後立刻去尋了寺主。寺主見她識字,便撥她去整理後殿中散落的書頁。
天轉秋涼,寺中前庭上的桂花開得馥郁,遠遠便能聞見沁香。清夜無風,花好月圓,這日小昭從午後開始整理,到入夜仍未完成。她幹脆抱着剩餘的散頁來到了前庭廣潤寺塔下,将它們一一擺在塔前空曠的地面上,方便歸納。
她一邊擺着書頁,一邊仔細閱讀。
這些書頁都是商謹留下的,是他幫族人做的《尚書》解诂。
小昭曾在韓氏族學中見過《尚書》,可那書冊殘缺不說,内容更是佶屈聱牙,族學中的先生也難以解讀。韓儀說,太學廢弛之後,家族憑借着對典籍的精校,不斷累積門生,代代相傳,便成了當今的世家大族。
江陵商氏起于軍功,而颍川商氏自前漢開始習儒,精研京氏易與大夏侯尚書,憑借對後者的精妙訓诂奠定了家學淵源。此後幾代,商氏名臣輩出,幾乎壟斷颍川文脈。
她們偷來共讀、平淡無奇的書冊典籍之中,竟藏着這樣深不見底的力量。
離開韓氏之後,小昭許久不曾有這樣靜心凝神的時刻了。她彎着腰在庭院中穿梭,由于太過入神,還不小心撞上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