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四)
堂間鴉雀無聲。
老者氣得手抖,正要再度開口,一側的鄧延忽然睜開眼睛,拍了拍手。
“不料今日未開集會,也能聽到一場如此精彩的論辯,辭不足而旨有餘,小昭此番玄談……”他先将視線投向一側的老者,後轉頭看她,眨了眨眼,“頗有其父之風。”
眼神中似有一絲狡黠,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山長既然開口,這一番争論便作了結。衆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氣——方才誰人氣盛、誰人氣竭,幾乎一目了然,雖說老夫子仍有滿肚談詞欲辯,但對上這樣氣焰昭昭的少年人,“勢”便弱了一半。
勢弱則易落下風,況且二人年紀相差如此之大,真讓夫子輸給年方及笄的女郎,還不知要鬧出怎樣風波。
“商氏以儒立家,南山書院門前石碑所镂,亦是‘守正問心’之訓。飲酒任誕之風,雖當今世風崇尚,非我所有。”鄧延起身下行,緩緩道,“伯如年少,血氣未定,然‘欲不可去,求可節’,你今日所為,犯禁在先,違拗君子之道在後,吾以山長之名,逐你出山。”
商亦不料有此處罰,徹底傻眼,回過神來才噗通跪下,連連叩首:“鄧先生,弟子、弟子知錯!”
“與伯如同飲者,抄書十卷,皆罰戒鞭,至于……”鄧延卻未理會,隻是轉向一側的青芎,歎了口氣,“下犯上乃大逆,然你非書院中人,吾不便開口。今亦逐你出山,是否送去廷尉……”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商樾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不勞恩師思慮,此為樾宅邸仆役,我自會将其帶回,依律處置。”
“甚好。”
鄧延滿意道:“山雨未停,今日之事暫作此論,散去罷。”
他一番言論看似公正,但商亦與青芎身份之别有如雲泥,這般處置,已是實打實的偏袒了。
衆人雖心知肚明,也不好多說什麼——鄧延與商謹私交頗厚,衛姯在書院中亦是教習嚴謹、持身中正,誰也挑不出什麼錯來。
看來這個罰,商亦隻能老實認下了。
然而有人覺得鄧延偏袒青芎,亦有人對結果不滿,譬如吵架沒吵痛快的小昭。
她上前一步,正想再說些什麼,衛姯便攔住了她。
小昭道:“阿嫂……”
衛姯卻沖她搖了搖頭。
她看向鄧延,屈膝跪下來,從發髻間取下了書院女師皆需佩戴的銀制五兵佩,将它輕輕地扔在了地上。
钺形銀笄在地面上跳了一下,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鄧延及衆夫子紛紛愕然離席:“文珺,此為何意?”
“山長,”衛姯朝他深深叩首,向來淡漠的面上終于露出了半分凄然之色,聲音卻是堅定的,“書院非我之南山,采薇不可得,文珺,請去。”
*
衛姯執着求去,鄧延也無法。傍晚雨停之際,商樾備了輛并車,将衛姯、青芎和小昭一同接回了府中。
小昭陪伴長嫂回府,原是有些擔心,誰料衛姯并不似她所想般怅然,一路上神采奕奕,還與她玩笑了幾句。
今日之前,兩人并無如此親密,小昭見她情狀,忍不住好奇:“阿嫂說,‘書院非我之南山’,可當年,阿嫂便是從商氏宅邸中‘逃’出來的,既然出來了,為何一定要回去?”
“我隻是察覺到……世間無我所想之地,在此處,與在彼處,都是一樣的。”衛姯沉默了一會兒,方答道,“當年來南山,是尚存出世之心,以為家宅之外會有所不同。如今回去,是此心已滅,在書院中迎來送往,還不如歸府閉門謝客,餘生書山相伴,也算不枉了。”
小昭道:“阿嫂若尋不到南山,便該在書院上再造一個新南山出來才是!我從前……也一心想尋覓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遍尋不得,徒增心傷,幾乎斷絕求生之念。但有一日,我對着太陽,忽然想明白了,南山不可求,能求的不過己心罷了,隻要我執着地、一刻不停地為自己搭建,總有一日,它會拔地而起的。”
衛姯訝異地看了她許久,失笑道:“小昭,你真的……很不像商氏族人。”
“那麼……我等着你的山拔地而起的那一日罷,若真等到了,便接我到你的山上去,可好?”
小昭伸出三指舉在額前,肅然回道:“自然好,阿嫂相信我,一定能等到的!”
衛姯點了點頭,忽然抓起了身側青芎的手:“隻是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小昭忙道:“阿嫂但說無妨。”
衛姯将青芎的手放在了她手中:“青芎尚且年幼,何必伴我苦修?再說,族中不安甯,若那商亦再找上門來,我未必能護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