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芎泣道:“女公子……”
衛姯隻對小昭道:“你教她學些傍身功夫罷,颠簸世道,也好少受些傷。隻是書院已将她逐出,她又得商亦記恨,跟在你身邊,隻怕……會有些麻煩。”
小昭握緊青芎的手,對她笑了笑:“阿嫂放心,我最不怕麻煩。”
衛姯松了口氣,神色冷了些:“幸而那禽獸不如的商伯如已去,倒是便宜了他……”
小昭笑眯眯地道:“未必。”
後來,她私下去尋了雖居于廣潤寺中、但時常混迹于洛陽市井之間的黃鼬,叫他等此事風頭一過,糾集幾個流氓少年,尋個機會将商亦痛打一頓,最好打得他永世不能人道。
黃鼬和當初跟着她的幾個男孩得她接濟,衣食無憂,在洛陽周遭混得如魚得水,什麼樣的消息都能打探到。他們甚至還與周遭一山頭的山匪結拜,包攬了劫道、恐吓、散布流言以及其餘種種不能見光的活兒。
私下裡,黃鼬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阿樹,可惜這麼多年了,從未打探到過她一絲痕迹。
得小昭囑咐,黃鼬信誓旦旦,一定将此事辦好。
但還未等他動手,那商十公子便在一次醉酒夜歸中失足掉下了河渠,屍身第二日才被人發現。
小昭總疑心此事并非意外,但又尋不到影兒,隻得作罷,當他遭了報應。
這是後話。
*
江陵商氏的宅邸亦建于内城之中,與颍川商宅隔牆相鄰,離銅駝街更近。小昭每次自西明門入城回府時,總會路過韓氏的舊宅。
舊宅中早已換了新臣,思過樓上時常傳來飲宴的樂聲。小昭還去洛陽郊外尋過她當年脫身的密道,找了許久,一無所獲,幾乎疑心那遭遇是火焰中的幻夢。
聽聞韓衷在魯王手下頗受重用,如今魯王據有青、兖大半,在山東一代聲勢浩大。他麾下文有韓衷,武有豪強出身的大将李闊,仍在養精蓄銳,倒不急着西攻。
馮憑對此十分頭痛,前後派兵平亂多次,朝廷與叛軍在雎陽、甯陵一代僵持不下,已有一年之久。
西有諸胡,東有叛軍,賦稅比前些時日又高了三成。小昭雖身在書院之中,也能嗅到街巷之間彌漫的生民血氣。
可就算如今,她日日效仿韓儀施粥行善,在殖貨裡捐修一座新寺收容孤兒,跟随商樾拜過洛陽城中所有的浮屠,能救一二人,卻遏制不了四面八方的哭聲。
小昭心事重重地陪衛姯說了會兒話,又安置了青芎,方覺天色太晚,隻能等明日再回書院了。
商氏為她這尊貴的商謹“獨女”準備了一處富麗堂皇的齋館,館中琳琅滿目、婢仆希聲,可小昭在此處居住的日子加起來也不到十日,每每獨宿,總覺得空寂冷清。
小昭躺在榻上睡不着,輾轉半晌,便端了盞燈,遣開婢仆,打算去園中走走。
在衛姯房中陪她說話時,不知提到了哪個話茬,衛姯破天荒地對她說了不少關于商樾的事。
“你我之前不曾交心,我也不知你的來處,但既然令君認下了你,你便是良玉在宅中唯一的親人了。他雖看似溫柔可親,但言行舉止,總無端叫人覺得冷清,你莫要覺得他的關懷是假意,他隻是……潤成尚在之時,他不是現在的性子。”
“潤成”便是商柏的字。
小昭低低地“啊”了一聲。
衛姯理了理她鬓角的發絲,回憶道:“我初嫁時,他還有些像年輕時的令君,小昭不知道罷——我父親提起過,令君初入官場時,是個鋒芒畢露的人,遇事不肯退讓一步,還曾因氣傲被貶過,後來年歲漸長,才穩重下來。良玉少時也是如此,愛玩樂、愛|宴會、愛樂曲、愛漂亮文章,他本非商氏長子,兄長勤勉上進,父親位高權重,無人刁難,自由自在。”
“後來,一切都變了。”
“潤成去時,他隻有十二歲,令君入寺後,商氏阖族諸老将他房中所有珍愛物件,陶響球、銅鸠車、雙陸棋盤,還有他親手所制的孔明連環鎖,在窗前的荷塘中一把火燒了個幹淨。他跪在那裡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問他心不心疼,他起先還說‘還給我’,挨了許多戒鞭,後來就什麼都不說了。他們要他笑,他就在塘前跪着,笑了一夜。”
“随後兩年,他四處行善,廣修伽藍,除了不肯入仕一條,樁樁件件都做得極好。那些日子我悲傷過度、他性情大變,也生分了些,誰知,後來他将鄧山長請入府中,送我去了南山。”
小昭邊走邊回憶着這些言語,手邊的燈在夜風中光亮幽微、飄忽不定。
等她回過神,才猛地發現自己已經穿過了商樾門前的竹林和荷塘,來到了他的門外。
房中寂靜,一燈如豆,良久才傳來幾聲輕微的咳嗽。
小昭擡起手來,叩了叩門:“兄長……”
半晌,房中才傳來他有些意外的聲音:“進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