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靜靜站在那,他那斷了信号的手機還被何通攥着。
他沉默,隻是短短片刻,卻叫何通覺得周身空氣凝滞,雨水像是增稠劑,他連呼吸都不由得重了重。
面前陰冷的江易不像是個二十出頭蔥郁的少年人。
倒像黑夜裡潛伏的蟲豸,像陰影裡躲藏的野獸,像暗處沒有影子的孤鬼。
江易轉身進了廠房。
與外面的潮冷相比,裡面悶得叫人喘不過氣。在廠房最深的角落裡,金富源拉進來的插線闆上接着一台老式收音機和一個小太陽,鐵片子被烤得熾熱,反着橘黃的光。水泥地上淩亂得散布着一堆吃完的泡沫飯盒和幾個喝空的碳酸飲料瓶。
空氣中彌漫着芹菜炒豬肉的油膩味,和一陣強烈刺鼻的血腥。
五六個男人圍成一圈,中間地上躺着個人——如果還能稱之為人。
燈火昏暗,隔遠了看隻是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滿地的血都是從他身上流出來的,大部分已經滲入了腳下皴裂的地磚裡。
為首的年輕男人手臂上紋着條殘龍,他蹲下身揪住那人額前的頭發強迫他仰起頭。
“昏了,弄點水來。”
“阿志,下手輕點,可别把人弄死了。”
男人笑:“三太的東西沒找着,他就算想死,也要問我答不答應啊。”
一旁的車床還在震,顯然是剛剛啟用過,上面粘扯着濃稠的血。
那人右腿軟趴趴垂着,看上去完全廢了,他被一桶冷水澆頭也隻是胳膊顫了顫,做不出劇烈的反應。
阿志知道他醒了,舀了瓢清水沖掉他臉上的血漬:“丁晨凱,東西呢?”
江易腳上像被嵌了萬斤的鐐铐,沉重得一步都邁不開。
他死死盯着男人那血迹斑駁,少了一隻眼睛的臉,瞳孔縮緊,心髒幾乎停滞。
阿志一腳踩在他廢掉的那隻腿上,男人疼得青筋漲裂,本能用指甲摳地,可他指骨也被碾碎了,一碰就冷汗涔涔朝外冒。
他哇得吐出一口血,剛被水沖幹淨的臉又被血漿蒙住了。
雷暴天氣,廠房電壓不穩,燈泡閃爍,時暗時滅。
江易回過神,一時間風雨聲、男人們的哄笑聲齊齊入耳。
雷劈在院外的柳樹上,廠房燈泡刺啦一聲滅了,隻有一道電閃的餘光映得牆壁灰白。
血腥味更濃了,混合着潮濕的黴味沖入他鼻端每一個敏感的神經裡。
江易腦子轟然炸開。
阿志看見他,遞過來根鋼管,惡劣地笑:“阿易,你要不要來玩?”
江易伸手,接過鋼管。
他滿手冷汗,卻将那管子死死攥着。
那一瞬間,地上的男人聽到了什麼,忽然艱難擡起頭,那隻獨眼投向江易的目光悲凄絕望。閃電過後的廠房陷入無聲的黑暗。
男人閉上眼,嘴角費力彎了彎,短暫的時間在這一刻被拉得無比漫長,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回光返照般猛地躍起,如出籠的野獸,拖着那條殘腿,直直朝江易撲過去。
…………
……
收音機沙沙響,信号短暫恢複,喇叭裡機械的女聲循環播報:
“據悉這是西河市三十年來最大規模的降雨,香溪沿岸多處地段淹水,昌河壩至宜中壩地區電力中斷,政府已派出救援隊搶修,受雷暴天氣影響,部分地區信号較弱,我台建議廣大市民居家避險,減少外出活動……據悉這是西河市三十年來最大規模的降雨……”
*
雨勢絲毫未見小,市政工程搶修一直持續到淩晨兩點。
吳新立檢查完最後一個電箱,騎着小電動回家時路上積水已經很深了,再不離開他說不定得連人帶車交代在這。
夜色深幽,涼風嗖嗖。
香溪就如政府通知裡說的那樣真的漲水了,水面沒過半個橋墩,要不是壩子夠高,他吳新立此刻估計也得在河水裡泡一泡。
大風刮起雨披的帽子,他隐約瞥見香溪邊站着個人影,穿着寬大的雨衣,看不清是男是女高矮胖瘦。
吳新立雖然隻是個普通的維修工,但剛參加完市政工程的搶修,心底不知怎麼油然升起股政府工作人員的責任感,明明拿着兩千塊的工資卻操着兩萬塊的心。
他停了車,朝那背影喊:“在那幹什麼呢?暴雨天河邊危險,快點回家!”
那人一動不動,吳新立心裡毛毛的。中國傳統鬼故事多發生在夜半,尤其是這種極端天氣,鬧鬼和兇殺多得數不勝數,此刻的情景哪怕他一個大男人也覺得瘆得慌,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裹緊雨衣,打算再喊一聲,能聽見就聽見,聽不見算了。
話還沒喊出口,那人影蹲了下來,将手裡的東西插在香溪邊被雨水澆得泥濘的土壤裡。
吳新立眯着眼睛細看,隐約瞧見,那是朵已經被今夜暴雨摧折得打蔫的野薔薇。
西河市随處可見野薔薇,這種花喜光忌水,被人插在雨夜低窪的香溪堤壩上,吳新立不由得心裡嘀咕:這哪能活長久啊。
*
西河市警局。
賀豐寶端着兩碗泡面進屋,接線員小劉剛挂斷電話,滿臉驚恐。
他問:“怎麼了?”
小劉是個柔弱的姑娘,雖然是人民警察,但生平最怕神神鬼鬼吓人的東西,今晚她輪值,正泛着瞌睡,就接到通報警電話。
這種陰森森的天氣本來就吓人,更吓人的是電話那頭除了呼嘯的風雨聲沒人說話,小劉壯着膽子又問了聲,細聽竟然又聽到了人輕微的呼吸聲。
一陣難捱的寂靜過後,那人開口,嗓音嘶啞,隻一句話就讓小劉全身上下泛起雞皮疙瘩。
他說:“香溪有屍體。”
…………
……
“賀隊,你說是不是神經病?大半夜打電話報案,問他具體信息就挂電話,再打回去又沒人接了,這不是故意吓人嗎?真缺德。”
賀豐寶擺弄電腦查了下号碼:“公用電話,應該是惡作劇吧。”
“每年值班總有幾個晚上要接到這種電話,不是香溪裡有死人就是失蹤人口在香溪裡泡着,感情西河市殡儀館不夠用死人都跑香溪裡去了呗?這人最好别讓我逮着,這麼大的雨天不回家還在外面晃悠,逮着姑奶奶給他塞香溪裡做水鬼去。”
賀豐寶推了碗老壇酸菜面給她:“别耍嘴皮子了,吃宵夜吧。”
他端起面碗喝了口熱湯,又蹙着眉放下。
小劉問:“怎麼了?”
賀豐寶走到窗前,寒風苦雨呼嘯,院裡的探照燈亮得昭昭,他心裡卻一陣沒來由的悶,往窗外一瞅,終于找到了那讓他煩悶的源頭——院裡那棵打從他進警隊起就種下的白楊樹,剛剛被雷劈掉了半棵樹杈。
賀豐寶吃不下去了,從工具房找了把鐵鍁,頂着風雨到院裡給他的白楊收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