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通判,考慮得如何了?”
司馬懿面朝石桌,背對而立,率先打破周遭死寂。
“不是樊某不願,先生拿什麼保證我和弟兄們的前途?”樊筱一襲勁裝,帶着幾分試探,緩緩上前幾步,按住司馬懿肩頭,想要将人扳轉過來。
叢林中深處,鄧艾等人按住兵器的掌心早已沁出汗來,隻等司馬懿一聲令下。
他穩穩當當、紋絲不動,司馬懿修長的指間輕輕拂過郭嘉面頰,上身如蒼松般巋然不動,唯有脖頸像軸承一般緩緩轉動。
下一秒,司馬懿面朝樊筱,眸似狼鷹。
“樊通判,還記得我麼?”
“你不是傻子?”
樊筱腳步踉跄,語氣中帶有幾分驚惶。
司馬懿嘴角噙起一抹笑意,從容轉身:“看來得重新介紹一下自己了。在下司馬仲達,現為曹操麾下右主簿。”
樊筱心中一震,仿若一記響雷在耳邊炸開,暗自咋舌。
右主簿……這可不是個小官啊。
樊筱撩起衣擺,雙膝跪地,揚起一小片塵土:“若司馬主簿不嫌樊某粗陋,能許我與弟兄們一個前程,樊某願效犬馬之勞,追随左右!”
司馬懿臉上笑意加深,俯身親手扶起樊筱:“樊将軍是明白人,前程嘛,自然是少不了的。隻不過,這前程能有多錦繡,還得看通判的作為。”
樊筱心中明白,事已至此,自己斷無回頭之路,便索性直言問道:“司馬主簿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現在南郡内情況如何?”
樊筱思索片刻,如實相告。
司馬懿蹲下身,拿出石筆在地上作畫。
順着筆鋒宛如龍蛇般遊走,漢水與荊州各郡的位置躍然地上。山川河流、城郭關隘,仿若一幅微型的兵家要圖,一目了然。
“如此,樊通判隻需設法打通南部五郡與江夏郡之間這幾處通路即可,待關羽大軍出發後,瞅準時機挑起内亂,搶奪東側渡口便好。”司馬懿折了段樹枝,在地上演示道。
“依我推斷,不出三日,便會揮師進攻樊城。”樊筱将司馬懿的要求謹記于心,補充道,“到時候,我以煙火為信号可好?”
“有勞樊通判了,仲達日後不會忘記樊通判的功勞。”司馬懿微微颔首。
“好,我這就去準備。”樊筱抱拳撤退。
待樊筱徹底消失後,鄧艾衆人才從隐蔽處拿刀而出。
司馬懿擡腳抹去之前的圖迹,吩咐道:“你們二十人,順着昨日灑下的磷粉去找到糧倉,今夜子時前務必焚之。”
“今晚?”鄧艾皺眉,再次确認道。
“用兵講究出奇制勝,當下兵力本就懸殊,因此更要趕在蜀軍做好萬事俱備前擾亂敵方陣腳。”司馬懿分析道。
“遵命。”
言罷,衆人迅速喬裝行動。
遠山亭一帶荒無人煙,司馬懿懷抱郭嘉,沿一條幽僻小路蜿蜒前行。不多時,便來到一處河流旁。
河畔,恰停靠着一葉扁舟。
“船家,有勞了。” 司馬懿上前,将一袋錢币遞與船夫。
船夫收下錢,微微點頭,執起木槳去了船尾。
待二人坐穩後,船夫将竹篙輕輕一點。扁舟仿若離弦之箭,順流而下,在水面上劃出一道狹長的漣漪。
“二愣子,這偷渡船,你那找來的?”郭嘉回頭警惕盯着船尾船夫。
“自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司馬懿嘴角上揚。
司馬懿如今俸祿漸豐,行事說話的底氣也足,全無往昔囊中羞澀的模樣。
郭嘉無奈歎氣,轉而開口點評司馬懿之前所做的決策:“提前攪亂敵方陣腳,雖說也是一策,可着實太過冒險。”
司馬懿不以為然:“若能提前擾亂關羽的計劃部署,說不定這仗就打不起來。孫權前幾日回信了,說願意同我們合作。反正我們也給東吳開了個口子,到時候我們就守着城,等東吳打進去,然後坐收漁翁之利豈不美哉?”
“你是這麼想的,人家東吳何嘗不是。萬一支援不及時,咱們當了出頭鳥怎麼辦?”郭嘉輕盈躍上司馬懿肩頭,趁機考察,“軍糧皆毀,倘若你把關羽逼急,他采取急戰猛攻,速戰速決之策呢?樊城守軍不過萬餘,守城壓力可太大了。”
“兵書上将可以往,難以返者稱為‘挂’。關羽在上遊,我們下遊。對于關羽來說,我們就占據挂位。”司馬懿認真道,“水軍順流,易進難退。若是我們提早做好準備,反而對他們不利。”
挂形者,敵無備,出而勝之;敵若有備,出而不勝,難以返,則不利[1]。
“不錯,會學以緻用了。”郭嘉贊許道。
“這會兒倒數落起我來了,方才怎不見你阻攔?”司馬懿反應過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郭嘉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雖是險棋,但也可以一試。”
江風呼嘯,司馬懿的玄衣被吹起,與郭嘉身上通體雪白相映。
扁舟順流疾馳,抵達樊城時,正值午時。
之前預留的八十人早已與曹仁取得聯系,待司馬懿抵達江岸時,曹仁便派人直接将其接入城中。
樊城内魏軍還在疏散百姓,緊急操練軍隊。
還未等司馬懿踏入府邸大門,曹仁早已匆匆走出相迎。雖說司馬懿此前未曾與曹仁謀面,但瞧這風度儀态,便可知來人身份。
“見過曹将軍。” 司馬懿正欲躬身作揖,卻被曹仁伸手扶起。
“司馬主簿,聽你部下所言,關羽觊觎樊城,此事當真?”
守城之事迫在眉睫,曹仁語氣萬分焦急。
“千真萬确,不過蜀軍那邊仍在緊鑼密鼓籌備戰事。我已設下計謀,今夜便要搗毀他們糧倉。若他們就此罷手,興許此戰可免。”
曹仁聽聞,神色稍顯寬慰。
司馬懿見狀,忙出言提醒:“隻是,關羽若鐵了心強攻,勢必是一場腥風血雨,将軍不可不防。”
聽聞此,曹仁面容不由凝重,身旁侍衛亦是滿臉沮喪。
“司馬主簿可能不知,現在樊城連同襄陽諸郡,有生兵力才剛夠兩萬。如今探子回報,關羽在荊州的兵力恐有五萬,如今臨水作戰,無論是船隻還是兵力,恐怕都難相及。”
“船隻之事尚有法子解決。”司馬懿神色鎮定道,“我觀察過蜀軍的樓船,雖攻守兼備,但蜀軍在力求運行迅速的同時,将左側木闆減薄。若我們能将蒙艟上裝沖角,撞破敵方樓船,延緩登陸時間。”
“好。”曹仁立刻将安排傳令下去。
“水上交鋒,本就是我方短闆,能不戰則盡量避戰。另外,這兩處岸口地勢平坦,極有可能是蜀軍登陸點。”司馬懿将食指點在圖紙上,“将軍應該在這兩處提早埋下伏兵。”
曹仁微微颔首,思索片刻後說道:“不如效仿官渡之戰時的做法,預先在這兩處深挖大坑,坑内布滿荊棘,再安排弓弩手于哨台射殺蜀軍可好?”
“如此甚好。”司馬懿點頭道。
兩人雖初次見面,但兩者的作戰思路明确且不謀而合。
郭嘉在一旁也沒有什麼好插嘴的地方,便靜靜卧于桌前,聽着兩人分析。
在當下這般局勢裡,倘若關羽果真揮師打來,最為妥當的應對之法,無非是設法拖延時間,借力打力,靜候蜀軍後方生變、自行崩潰瓦解。
斷斷續續之間,幾位将領皆被請入房内,圍坐沙盤,共商作戰方略并立刻付諸實施。
衆人激烈讨論,直至深夜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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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天還是一片漆黑。
哨兵巡邏,看到漢水上遊方向的夜空出現點點星火。
一刹間,鑼鼓震響,号角吹起。
司馬懿與郭嘉正于榻上小眠,忽地被号角聲驚醒,披上玄衣就往城樓跑。
樊城前是漢水沿岸,地勢平緩開闊,既适合蜀軍登陸,也适合守兵自上而下射出箭雨。
不少蜀軍官兵被困于之前挖好的兩處深坑之中,但其餘蜀兵卻選擇繞道,從地市更為複雜的沿岸登陸。
将領于禁率兵在沿岸一帶作戰,随着愈來愈多上岸的蜀軍,略顯疲态。之前備下的陷馬坑和鹿角木也難以阻擋攻勢。
不遠處,幾座哨台早已彈盡,士兵揮起兵器近身作戰。
黑夜背景下,火光影、兵器聲愈演愈烈,幾座烽火台也相繼倒下。
“發射!”曹仁給了個手勢。
瞬間,十幾支弓弩帶着火光,如同流星一般劃過天際,自上而下射向蜀軍。
可是,蜀軍反應卻極其迅速,原本看似散亂的隊伍立馬重新排好,舉起厚盾,抵禦住巨弩的沖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