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往裡頭喊一聲,麻霆君正收着文具,低着頭應他,卻磨磨蹭蹭不肯出來。樓下郁蕙心催得厲害,Wilson聳了聳肩,道:“看來隻好由郁小姐代為轉告。四少爺,我先走了。”
人都散去,俞平才進到書房。
書房裡隻有麻霆君,攏着筆筒裡一把自來水筆,逮空隙插幾根進去。見到俞平算前功盡棄,嘩啦啦散在一旁,他有些羞澀笑了笑,道:“俞先生,Wilson說我基礎太差,你能不能和他商量商量,把我的分數判得高一些?”
俞平道:“不能。”
麻霆君悶悶哦了一聲——麻霆君也是沒有戀愛過的,顔青那番話本意不全在叫他退出,更多想讓他清醒;麻霆君真被點撥到了,思來想去,竟覺得自己身上居然沒一處好。原先以為和俞平能夠離得更近,到底是他太狂妄。分明俞平正在眼前,心裡又是退縮了。
他要把座椅複位。俞平看他搬得辛苦,不去打攪,也不幫忙,坐在書桌上,道:“講課聽得懂嗎?”
麻霆君道:“還可以。”
“還可以是什麼?”
“就是還可以。”
兩人對視時候誰都忍不住笑。俞平笑過後空虛不少,心裡仿佛有東西正化開,一滴一滴往下淌。
自小到大的生活都有人精細布景,俞平不擅長面對局促的場合。麻霆君想護着他,不免也落入相同的窘迫之中。
所幸最重的話應當都是避着他說的,他自己無能為力,唯有事後補救,道:“剛才謝謝你。”
“不用謝我,我做得不夠好,還擔心你聽了會難過。”
麻霆君回頭笑道,“顔青其他地方都好,唯獨感情太不仗義。平時我真的不和他聊這個,沒想到他有這麼混蛋。你也别和他一般計較就是了。”
俞平道:“我知道,五爺不是這樣的人。“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讓他反思錯誤,好好向你賠不是。”
書房早整理幹淨了。好不容易挑出書櫃上有幾本書放得東倒西歪,麻霆君再伏低身子,埋頭整理起書櫃。
忽然道:“你喜歡顔青嗎?”
俞平看他背影看不出什麼,便道:“我再想要體面,也是個做工的,哪有資格點評少爺,隻求他不再打擾我了。”
麻霆君代替答道:“我聽得出來,你不喜歡他。”
俞平道:“這是你說的,和我沒關系。”
這話說完,到來很長一段寂靜。
麻霆君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自己率先無法忍受了,道:“你上次說喜歡我,是真的嗎?”
他真把俞平問到了。書桌不算矮,俞平往裡坐,勉強晃着腳,生平第一次希望真的有俞平這樣一個人存在世上。
麻霆君已經為他擋了一次難堪,姑且算謝恩情,他也想承認下來。真算他那時口不擇言,抛下什麼喜不喜歡就跑,這一切無非是說辭而已,大不了日後翻臉,再推辭掉,他是談四爺!喜不喜歡算什麼,其他能夠彌補麻霆君的應有盡有;他卻不是俞平,無論什麼感情,一概做不到。
樞城行商的幾家互相都認識,為了争搶利益,永遠打得不可開交。他自己孑然一身倒是無所謂,但凡牽扯到麻霆君——他隻是一顆棋子。棋子怎麼能有七情六欲?
麻霆君手指勾着書脊,許久不等俞平答複,一時恍惚,發不出力。書重重砸在木櫃,傳來悶響一聲。
俞平心裡徒然落寞着,尋不清根底。聽到動靜,慌忙搪塞道:“你自己沒聽見?怎麼還問我一遍?”
麻霆君道:“你是對阿吉說的,那時候我在家。”
俞平鼻尖酸得厲害,低着頭悄悄瞄一眼麻霆君,倏地看麻霆君也可憐。難道他真的喜歡麻霆君?
對麻霆君的感情是雜糅的,先前他不想追究,簡單概括在友誼裡。其中若真是摻些愛情進去,或是愛情借着他的土壤萌了芽,敗了純真,俞平能夠騙得了自己,又能夠把一切都掩人耳目麼?
郁蕙心說得沒錯,他一定是變了。憑玉與俞平,兩樣都是他,他卻惘然起來,想不通談憑玉會怎麼做了。
心目中的談四從來不會愛上誰,俞平心裡卻有麻霆君。想到這些,他腦後的寒意要把他全身剝了皮。逃出去!若是如此得到談公館之外片刻的安甯,他同樣能離開麻霆君;又是不忍心,走到門口,見麻霆君還在等他,才裝作從容笑了笑,道:
“那就不要問了,我不是講給你的。”
*
俞平到底偏心,給麻霆君的答案判零分,給小狗笑臉批了五分。
麻霆君捏着試卷,在他的筆迹上挪不開目光。
遠處騷動不小,阿吉打頭,其他傭人在他身後排了一列,往門口走。阿吉看他孤零零站着,便抱着兩盒點心,上前道:“五爺,俞平呢?”
他問得太不合時宜,麻霆君隻好忍氣吞聲,平和道:“回去了。”
又問他手中禮盒:“這是什麼?”
“回五爺,這是顔二爺特地給俞平帶的高檔糕餅,說是各式送三盒給俞平,其餘叫我們分了吃。”
阿吉喜悅道,“五爺,我們一緻認為黃紙包裝的最香甜,搶了一盒給俞平的來孝敬你,你就算不吃,也千萬别和他告密!”
麻霆君冷冷道:“丢了。”
阿吉呆滞道:“五爺?”
才看見兩張試卷遭他捏得破了半邊。阿吉緊張道:“五爺,我們不是想叫你吃剩下的,也不是不給俞平吃……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全給我丢了。”
“五爺息怒啊!”
麻霆君再是溫文爾雅,難得發自内心罵了一句髒的,恨恨道:“顔青真不是東西!我不和他解釋清楚,不要在鹭鎮上待了,這個五爺你來做!”
說罷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