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的小孩,又會說什麼謊言?
即使那真的是謊言,阮雲琛也願意相信。
淼淼眯着眼笑起來,眉眼彎彎,露出兩顆小虎牙。
“那姐姐現在還怕嗎?”她湊近了一些,小臉上全是好奇。
阮雲琛笑了笑,低頭看着她,聲音柔得不像她:“走吧,回家。”
“家?”淼淼的聲音裡有一絲疑惑。這個字對她而言,已經模糊得快要沒有具體含義。
阮雲琛低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解釋。她牽着妹妹的手,沿着窄巷朝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狹窄的巷子裡堆滿了垃圾,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黴味和煤氣的氣息。
四年的時間,巷子的光景似乎沒什麼變化,卻又完全不同了。
空氣裡依然彌漫着濕漉漉的黴味,還有熟悉的煤氣味,仿佛整個街區都泡在一種沉悶的壓抑裡,動彈不得。
攤販的吆喝聲比記憶中更嘈雜,也更疲憊。偶爾能聽到自行車鈴聲從巷口遠遠傳來,又迅速消失在另一頭。
阮雲琛背着淼淼,朝着記憶中的樓走去。
淼淼的兩隻小手環在她脖子上,拎着一袋剛從小攤上買來的豆漿。豆漿的袋子薄薄軟軟的,透過熱乎的溫度,淼淼的手指被燙得微微蜷縮着。
“姐姐,這是什麼味兒呀?”淼淼輕輕嗅了嗅,聲音裡帶着濃濃的好奇。
阮雲琛沒有停下腳步,隻是擡頭看了一眼前方昏暗的街道:“是煎餅攤的味兒。”
“香香的。”淼淼滿意地嘟哝了一聲,垂頭喝了一口豆漿,熱氣撲到她臉上,小鼻子皺了皺。
阮雲琛聽着她吸管咕嘟咕嘟的聲音,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像是笑,又像隻是疲憊的牽動。
“别晃,抓穩了。”她說了一句,手卻悄悄往後摸了一下,扶住了淼淼的膝蓋。
淼淼咬着吸管沒說話,眼睛卻被街邊的各種攤子吸引得轉來轉去。忽然間,手裡軟滑的豆漿袋子一個沒抓穩,袋口一歪,豆漿滴滴答答地灑了出來。
“啊——”淼淼低聲驚呼,想去抓,卻越弄越糟,豆漿順着袋口一路流下來,滴在巷子濕漉漉的地上。
奶白色的液體混着污水蜿蜒成一條小溪,沿着地勢流向橋下的暗角。
——好像有個孩子蜷縮在那裡。
他緊緊抱着自己瘦削的身體,頭埋在膝蓋間,像是試圖把自己隐藏起來,逃避周圍的一切。
破舊的衣服和髒兮兮的皮膚讓他整個人融進了周圍的泥濘和廢棄物裡......忽地,他擡起了頭。
阮雲琛蓦地頓住了。
那雙眼睛......太亮了。
幹淨的,安靜的,像一潭無人攪動的深水。
淼淼輕輕拉了拉阮雲琛的頭發:“姐姐,他在做什麼呀?”
“……躲雨。”阮雲琛随口回了一句。
雨早已停了,隻有豆漿滴落在地面上的輕響。那個孩子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隻是沉默地看着阮雲琛,目光帶着一種無法言說的疏離感,仿佛他并不屬于這個世界。
沒有人經過。
空氣裡是巷子深處發黴的味道和腳下水窪的寒意。
前頭不遠是當初的家,後面不遠是嘈雜的攤販,卻就似乎隻有這裡,安靜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阮雲琛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手裡提着的肉包子袋子因為力道而發出輕微的塑料摩擦聲,她幾乎是無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可很快又頓住了。
“......走吧。”阮雲琛說。
她掂了掂背上的淼淼,把她背得更穩了些。淼淼吸了一大口豆漿,豆漿袋子的滋啦聲在耳邊作響。
淼淼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了看暗角,輕輕地拉了拉阮雲琛的衣角,小聲問:“他吃飯了嗎?”
“……大概吧。”阮雲琛的回答輕得幾乎要消散在風裡,像是沒有經過思考就脫口而出的句子。
她沒有回頭,隻是攥緊了淼淼的小手,加快了步子。腳下踩過的路面濕滑而冷硬,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濕潮得讓人難受。
巷子盡頭,那棟曾經無數次想要逃離的舊樓的影子逐漸清晰了起來。
斑駁的牆面像是被雨水洗刷了無數遍,露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裂痕。阮雲琛走得很慢,卻沒有停下,每一步似乎都在試探着什麼,又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推着往前。
“姐,這是家嗎?”淼淼擡頭看着破敗的筒子樓,眼裡滿是陌生和困惑。
“是。”阮雲琛點了點頭,拖着疲憊的身體爬上樓梯。淼淼乖乖跟在後面,手裡還緊緊攥着已經喝空了的豆漿。
到了熟悉的門前,阮雲琛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鏽迹斑斑的鑰匙。
——這是阮啟明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家産之一。
或者說,這是她們的媽媽白清和留下的,是她工作的幼兒園分配的家屬房。
這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阮啟明揮霍光的東西了——但也被抵押給了宋祈。
為了借錢買酒。
隻是阮雲琛從未想過,這把早已廢棄的住所的鑰匙,卻成為了她們唯一能遮風避雨的地方。
她把鑰匙插進鎖孔,試探着轉動,門鎖意外地“咔哒”一聲打開了。
門内的空氣帶着幾分陳年的潮濕氣息,地上散落着父親留下的酒瓶和煙蒂。牆角堆滿了灰塵,家具上蓋了一層厚厚的灰,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爬過的老鼠腳印。
當初阮啟明死去時濺得到處都是的血已經被清理幹淨了,阮雲琛不知道是誰清理的,可能是警察找的人,也可能是……宋祈。
那個男人…他當然不可能想要抵押在他手裡的房子裡這麼晦氣連天,要說他找人來查房并大發善心地清理了一番,也不無可能。
血迹雖沒了,東西倒還亂着,屋子裡滿是灰塵味和彌留不散的酒臭,即使過去了四年,也依舊刺鼻得很。
“姐,這裡能住嗎?”淼淼小聲問,聲音裡藏着幾分害怕。
“能。”阮雲琛用袖口擦了一下鼻尖,深吸一口氣,“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地方了。”
她找來破布和水桶,開始打掃屋子。
淼淼看着阮雲琛的動作,試探着拿起一塊破布,幫忙擦拭牆角的灰塵。她們忙了整整一下午,總算讓這間破敗的小屋恢複了些許人氣。
天色漸暗,窗外的吆喝聲逐漸停息,樓道裡傳來零星的腳步聲。阮雲琛坐在已經清理幹淨的木椅上,目光落在窗外,手裡握着一張小小的零錢票,細數着她僅剩的錢。
“姐,我們會再回去福利院嗎?”淼淼突然問。
“不回去了。”阮雲琛低聲回答,眼神裡透出一股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堅定。
“那以後我們會好嗎?”淼淼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稚嫩的臉上帶着幾分不确定。
“會的。”阮雲琛的聲音很輕,但話語裡的決心像是從骨子裡生長出來的,“會好的。”
夜色徹底降臨,窗外的風聲漸漸平息。
阮雲琛摸了摸淼淼的頭,将她抱到床上,用唯一的一條毯子把她裹緊。自己則坐在床邊,聽着淼淼漸漸平穩的呼吸聲,目光沉沉落在天花闆上。
她知道,脫離福利院不過是第一步。
前方的路仍舊漫長而充滿荊棘。
但她......
她一定能找到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