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出了點事。”阮雲琛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
肩頭已經疼得有些麻了,這樣反倒更好——起碼失去感覺比無時無刻的痛感更加方便僞裝。
宋祈接過信封,随意地翻了翻——裡面是厚厚的一打錢。
他直接把那信封丢給了旁邊的胖手下,那人忙不疊地接了住,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就開始數。來來回回地點了四五遍之後,那胖手下才說:“确認過了,老大,一共五千,沒得問題。”
“幹得不錯。”宋祈點了點頭,沖阮雲琛吐了口煙,笑道,“這還沒下雨,就把雨衣給穿上了?”
阮雲琛沒有回答,隻是低頭用左手整理了一下衣領,試圖掩蓋右邊肩頭的傷口。
好在宋祈并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
他靠在車門邊,懶洋洋地撣着煙灰,目光透過墨鏡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将信封甩了過來。動作漫不經心,帶着點施舍的意味。
“拿去吧,辛苦費。”他的語氣輕飄飄的,像是在打發一條對他忠心耿耿的狗。
阮雲琛接住信封,垂下眼睑,将臉上所有的情緒藏進陰影裡。她沒有拆開看,隻是将它随手塞進外套的口袋,低聲答了一句:“知道了。”
宋祈懶懶地勾了勾唇角,沒有多說什麼。他拍了拍車門示意司機啟動車,随即靠回座椅,手指夾着煙,輕輕一彈,煙灰順着風落到了地上。
阮雲琛轉身離開,腳步平穩,背影看起來一如既往的冷靜。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卷起地上的落葉,她的外套被掀開一角,露出隐隐透着血的袖子。
她感覺到那裡在隐隐發熱,黏膩的觸感随着動作滲透到皮膚裡,但她沒有停下。
天色微沉,街道上的路燈昏黃,打在積雪未化的地面上,映出斑駁的影子。
她垂下眼睛,像是專注于腳下的路,但腦海裡卻回放着之前的打鬥場面。刀刃劃過皮肉的感覺,男人咬牙切齒的模樣,還有最後離開的那一刻,藏在他眼底的絕望和恨意……一幕幕像舊電影膠片,斷斷續續地閃過。
阮雲琛搖了搖頭,試圖将這些畫面甩開。
她的世界從來不允許這些情緒存在,唯有往前走,才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經過橋下時,她的腳步不自覺地放慢了。冷風從橋洞兩側灌入,吹起幾張被遺棄的舊報紙。她擡起頭,看向那個角落——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阮雲琛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是盯着那個角落看。可......
他竟然還在那裡。
那個孩子蜷縮在蛇皮袋旁,像是縮進了自己的小小堡壘。
袋子裡裝滿了各種廢舊物品,他手裡捧着一塊被鏽迹侵蝕的鐵片,用小錘子一點一點地敲打着。每一下都很輕,卻帶着某種無聲的執着。
阮雲琛沒有刻意接近,隻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了他幾秒。
她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見到他在這裡了,或許是每周,或許是每天......阮雲琛不知道。
街坊鄰居偶爾會提起這個孩子,說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起就來了這裡,沒父沒母的,每天到處找工地搬磚換點吃的,又或者是賣廢品......
可惜收效甚低,賺不到什麼錢,也沒人敢用他。畢竟禁用童工法剛通過沒多久,誰也不敢铤而走險。
大家都說那孩子看着怪可憐,跟......
“跟三樓那倆丫頭似的。”一個在樓下面攤吃飯的客人這麼說起過。
給媽媽幫忙的程一冉本想制止,可身旁她媽媽立刻就接了話茬:“說起來,三樓那大點兒的姑娘,成天在外頭跑,她哪來那麼多錢送妹妹上學?”
客人嗦了口炒面,又額外加了兩勺醋,吃了一口,滿意地砸吧了一下嘴:“聽說她妹妹淼淼現在上小學了,學費可不便宜。”
萬秀“咦”了聲,忽地壓低了聲音:“要是跑腿打工賺的錢,那也太能幹了吧。”
客人搖了搖頭,吹了吹面條的熱氣,一股腦塞進了嘴裡,口齒不清地咕哝道:“不會是借的高利貸吧。”
萬秀愣了下,忽地一推桌子,假裝嗔怒:“吃你的吧。”
鄰裡的話題總是天南海北的變,但那也不過就是茶餘飯後順口一提的八卦,前腳提起,後腳忘記,沒人會在意,也沒人有空在意。
阮雲琛住着的那棟老樓的破得都快成了危樓,老樓在的街區也早就是警察政府居委會三不管的地界。
髒、亂、差,這三個簡單的字眼兒就能形容那塊地方。
原本阮雲琛的媽媽白清和——起碼是她患了病、身體變差之前工作的幼兒園,也早就因為招生數量欠缺而在七八年前就宣告倒閉,願意留在這邊的,更是沒有什麼人在了。
現在留着的,除了窮得隻剩下那套房的人,就隻有窮得隻能租得起那套房的人。每個人都在忙于生活,每個人都在疲于奔命,又有誰會有那個閑工夫去管别人的瑣事。
“......姐!”
“姐!想什麼呢!”
淼淼伸着小手在阮雲琛面前來回地晃動,阮雲琛愣了下,很快回過了神來。
“嗯。”阮雲琛盡量放松語氣,單手把帆布包丢在地上,另一隻手盡量假裝自然地按住外套的領口,将肩膀的痕迹遮得嚴嚴實實,“吃吧。”
淼淼湊上來,眼尖地看見她身上的雨衣,忍不住嘟囔:“姐,你怎麼在家還穿雨衣?”
“别管那麼多,大人的事小孩少操心。”阮雲琛語氣不重不輕,帶着幾分敷衍。
“你不也才十四歲,還是個小孩。”淼淼毫不留情地拆穿,伸出小手指戳了戳她的雨衣。
阮雲琛擡眼瞅了她一眼,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吃餅幹吧,别惹我煩。”
“切。”淼淼縮了縮脖子,人是認了慫,嘴上卻止不住嘟囔,“你這個小孩還不講道理。”
好在小孩的注意力總會被新鮮的零食吸引走,那小賣鋪裡總是鎖在櫃子裡賣的、貴得要死的藍色鐵皮盒子曲奇更是能片刻間就奪走小孩的全部目光。
淼淼迫不及待地打開餅幹盒,臉上的笑意頓時停了一下。她擡頭看向阮雲琛,困惑地問:“姐,怎麼少了幾塊?葡萄幹味兒的呢?”
阮雲琛微微一頓,沒有直接回答,隻是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聲音低得像是一片浮在水面的葉子:“大概是少裝了吧。”
“噢。”淼淼露出了個誇張的遺憾的表情,随即笑了開來,“那下次買多點。”
“好。”阮雲琛笑了笑。
肩膀在隐隐作痛,雨衣下的血迹早已黏住了内襯,阮雲琛沒有去碰,隻默默看着淼淼吃餅幹。
小女孩咬了一口餅幹,小臉因為滿足微微揚起。
黃昏的光從窗外洩進來,薄薄一層打在她稚嫩的面頰上,像一層透亮的釉。
屋裡沉默了下來。
淼淼嚼着餅幹,屋裡的咔哧聲和樓下小販的吆喝聲偶爾穿插其中,倒是有些莫名地令人安心。
黃昏漸漸拉長影子,屋裡光線暗了些許,阮雲琛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賬單,眉頭微微蹙起。淼淼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去角落裡翻出了作業本,趴在那兒歪歪扭扭地寫着字。
“淼淼,别趴着,坐直,不然眼睛會近視。”
“嗯!”淼淼答應得很快,但依舊沒有動彈,像是不想打斷自己的專注。
阮雲琛無奈地搖了搖頭,端起桌上的水杯小口喝了幾口,卻感到胃裡像打結一般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