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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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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

男孩的聲音很輕,很慢,仿佛他自己也不确定這個答案有什麼意義。他擡起頭看她,眼底透着些許不安,“……那時候天很冷。”

阮雲琛輕輕“嗯”了一聲,像是在消化這個答案,手指依舊敲着桌面,發出的輕微“嗒嗒”聲在安靜的屋子裡被放大。

“秋天。”她淡淡地重複了一句,聲音裡帶着一點不易察覺的出神,像是在咀嚼着什麼。

那年她從福利院逃出來的時候,天也很冷。

阮雲琛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饅頭上,心神卻飄得很遠。她記得那天她攥着那幾個皺巴巴的硬币,站在街頭,風從破舊的單薄衣服裡灌進去,像是一把把細碎的刀子,割得骨頭生疼。

她拉着淼淼走出福利院的鐵門時,身後那個冰冷的地方漸漸被拉遠,門口那塊寫滿字的牌匾在她的視線裡變成模糊的一團,隻有“福利”兩個字還在飄來蕩去,像是諷刺。

諷刺着那裡從未給過她半點福利,反而像一座陰冷的牢籠,把她的童年關在了牆後,将骨頭縫裡的每一絲掙紮都碾成了泥。

那裡所謂的“福利”,是院長辦公室桌上分批審批下來的政府補助,變成她們吃不飽、穿不暖的冬天裡,那鍋早早見底的稀飯;是廚房裡發黴的饅頭和被老鼠啃過的面包,扔在地上,誰搶得快就是誰的;是老師們臉上虛僞的笑容,背地裡捏住她們的胳膊,用指甲狠狠掐下的青紫。

她記得自己十歲那年發高燒,頭暈目眩地躺在床上,淼淼把她的額頭擦了又擦,卻不敢出聲叫人,因為她知道,換來的隻會是一句“裝什麼病”,還有被扔到走廊裡吹一晚冷風的懲罰。

“福利”這個詞,落在别人嘴裡,意味着關愛與救贖,可對她來說,不過是從一個地獄換到另一個地獄罷了。

她記得自己離開福利院的那天,攥着淼淼的手指緊了緊,年幼的妹妹還不懂她的心思,隻是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回頭看了一眼那塊牌匾,小聲問:“姐姐,那裡面的人會不會來找我們?”

阮雲琛低頭看了她一眼,沉默了幾秒,最終隻是擡起腳步,冷冷地吐出一句:“不會。”

風卷起地上的落葉,金黃的樹葉被碾進泥水裡,黏在她的鞋底下,發出一點脆弱的聲響。

她和淼淼走了很久,餓得前胸貼後背,靠在一座橋下發呆的時候,有個女流浪漢走過來,嘴裡叼着半截煙——她跟那假扮領養人把她們帶出去的流浪漢一樣,糟蹋,糟糕,令人作嘔。

女流浪漢罵罵咧咧地掃了她一眼,又繼續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那時候也是秋天。

風很冷,天很高,陽光照下來,卻什麼都沒能暖熱。

阮雲琛回過神來,目光掃過對面的男孩。男孩的肩膀微微塌着,身形被燈光勾出一圈淺淡的影子,桌上的饅頭隻剩下了一半,邊緣被捏出了些許褶皺。

她忽然覺得,這兩個“秋天”好像在哪裡悄無聲息地重疊了。

“秋天。”她又說了一遍,聲音低啞,尾音淡得像風吹過河面時留下的一絲漣漪。

男孩沒有擡頭,隻是捏着筷子的手指動了動,像是想要說什麼,又遲遲沒有開口。

阮雲琛微微側過頭,看着窗外模糊的夜色,半晌,像是随口一提:“‘秋’,總比‘二狗’聽着像個名字。”

男孩猛地擡起頭,眼神裡透出一絲愣怔和不确定,仿佛沒有反應過來她這句話的意思。

阮雲琛沒有再看他,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語氣依舊是那樣平靜而漫不經心:“我叫着也順口。”

她的嗓音淡淡的,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說完,她拿起碗裡的饅頭,低頭吃了一口,動作不疾不徐,仿佛剛才的話隻是随口一提,半點也不值得在意。

男孩怔怔地坐在那裡,捏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半天沒有動。燈光下,他的眼神有些發愣,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饅頭的熱氣散得很快,涼風從窗縫裡鑽進來,薄薄的光暈被吹得微微晃動。燈影在牆上搖曳了一下,就像那種輕得幾乎看不見的呼吸聲——安靜、克制,卻讓人忍不住去聽。

阮雲琛把最後一口饅頭咽下去,空碗擱在桌上,瓷碗輕輕碰撞,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像是敲在這片沉默裡,細碎又淩亂。

她靠回椅背,目光落在桌面那盤鹹菜上。鹹菜已經被挑了兩次,剩下的一片片零散地鋪在那裡,油膩的光澤被台燈照得過分清晰,連盤子上的裂紋都看得一清二楚。

窗外風聲一陣陣地往裡灌,風裡裹着點濕意,屋裡就這樣冷了下來。

阮雲琛的目光微微下移,掃過桌對面那個還在低頭吃飯的男孩。

他捏着筷子的手指又細又瘦,指節微微泛白,肩膀還是蜷着,像是一種習慣,一種根植于骨子裡的警惕。

他埋着頭吃飯,安安靜靜的,一言不發,隻有筷子輕輕碰在碗沿上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飄過來。

阮雲琛盯着那雙蜷着的肩膀看了一會兒,目光無聲地移開了。

她的指腹輕輕敲着桌面,動作漫不經心,像是在打發時間,又像是在琢磨什麼。

這屋子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覺得每一點動作和呼吸聲都被放大,像是某種無形的東西把空間填滿了,又掩埋了所有的話。

她垂下眼,忽然想起了醫生的話。

“淼淼的情況穩定了,可以出院,先回家觀察一段時間。”

——穩定了。

這兩個字漂在她腦海裡,像是架在半空中的紙船,看着穩當,卻沒有任何分量。

她看過病床上淼淼那蒼白的臉色,嘴唇總是泛着淡淡的青紫,心裡總是有根線繃得緊緊的,不敢松懈,也不敢回頭。

每次去醫院看淼淼,她都是一個人,從醫院的走廊走到大門口,藥單塞進口袋,呼吸一陣涼風。白牆、消毒水味、病床邊機械的儀器聲——這些東西總是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明明應該是結束,可她總覺得,後面還有更長的路,要她一步一步走下去。

阮雲琛停了手,擡起眼,看着男孩那蜷着的背影。

她忽然覺得,有個人跟着,似乎也沒有什麼壞處。

這個念頭來得很輕,輕得她自己都沒察覺,隻是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敲,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響聲。

男孩似乎被這聲響吓了一下,手裡的筷子停了停,擡頭看她,眼神裡帶着一點茫然。

阮雲琛沒有看他,視線重新落回桌面,聲音淡淡的,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過了片刻,她忽然開口:“明天,有沒有空?”

男孩一怔,擡起頭看她,眼神裡還帶着一點茫然:“啊?”

“陪我去接個人。”阮雲琛的聲音依舊很淡,說話間,她把手收了回來,随手在桌面上摩挲了一下,目光也不再落在他身上。

男孩愣在那裡,微微抿了抿嘴,眼神裡浮起一絲猶豫和不知所措。他捏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喉嚨輕輕滾動了一下,低着頭,小聲地重複了一遍:“淼淼……”

他知道這個名字。

桌子對面的台燈下,有時候會有幾本破舊的課本,數學、語文,封面上名字的地方都寫着那個字——“淼淼”,字迹歪歪扭扭,卻認真到不容忽視。

有一次,他坐在桌邊等阮雲琛回家,忍不住翻開了其中一本,書頁被翻得軟趴趴的,角落裡畫滿了稚拙的小人,有一個短發的,身邊跟着一個胖乎乎的小人,旁邊歪歪扭扭地寫着“姐姐和我”。

他當時看了很久,像是在揣摩什麼,又像是在試圖從這些線條裡拼湊出一個故事。

——那是阮雲琛的世界,和他無關,但卻真真實實地放在了桌上,攤開在他面前。

“淼淼。”男孩又念了一遍,聲音很輕,像是在試探,又像是确認。

他忽然覺得這個名字有些陌生,又有些近乎熟悉的重量。那個課本上的名字,那些畫得亂七八糟的小人,還有那些無聲的線索,就這樣一下子串了起來。

阮雲琛擡眼看了他一眼,視線從他那怔愣的神情上掃過,又落回桌面。她沒有解釋什麼,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對。”

男孩低着頭,輕輕地“嗯”了一聲,聲音細細的,卻帶着一點莫名的鄭重。

阮雲琛沒再多說什麼,隻是靠回椅背,側過頭去看着窗外的夜色。風聲依舊在外面呼嘯着,冷冷地刮過窗棂,把那片灰暗的天幕壓得更低了。

她閉了閉眼,重新睜開,目光平靜地落在那盤鹹菜上。

這不過是一次接人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這樣告訴自己,卻沒有再去看桌對面的男孩。

屋子裡的沉默像是被拉長了一條細線,越拉越緊,緊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男孩捏着筷子,碗裡那半個饅頭已經涼透了,他卻好像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手指僵硬地懸在半空中。

阮雲琛的視線在鹹菜上停了片刻,最終還是移開了。

她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桌面那道陳舊的裂痕,粗糙的木質紋路冰涼而堅硬,像是釘在心頭的某個節點,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讓她不自覺地分了神。

就在這時,樓底下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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